父親在我的生活里，很少見到他發(fā)脾氣，我覺得那是一種涵養(yǎng)。而我們兄弟姐妹的個性，則多像于我母親，性情比較急。所以當友人說起我的文章，終于發(fā)現(xiàn)：我是越來越像父親了!我慢慢學(xué)會父親的那種涵養(yǎng)——老成與坦然，這些，都是從我的文章開始的。
父親給我的記憶，就是愛讀書，說話溫和，從不偸公家的東西。他做生產(chǎn)隊保管員一輩子，從沒讓人指責過監(jiān)守自盜。所以他的平淡包容，大公無私的為人準則，深入我心，這也是我此生不與貪婪為伍的一面鏡子。直到今天，我的心性日趨淡泊。脾氣總是有一點點，卻從不為沽名釣譽之事而發(fā)。
當然，父親也曾對我發(fā)過一次脾氣，那是唯一的、在我能夠記憶的年歲里，發(fā)過的一次脾氣。我記得有天早晨，手里拿著一個芒果。我請求父親幫我削皮，我想吃掉那個芒果�？筛赣H卻說：早晨空腹要先吃稀飯，等吃了稀飯再吃芒果不遲!
但我不依!我覺得父親極少拒絕我的請求，養(yǎng)成我的壞習慣。閩南有句俗語說“公媽疼大孫，父母疼小兒”——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然得天獨厚，只要不太過份，那是有求必應(yīng)的。那時我也漸漸懂事了，知道父親不讓我吃芒果，多半是想讓我先吃早餐，因為我從小“嘴白”，家庭經(jīng)濟又差，人吃得像個“五鬼”(綠青蛙)似的，瘦得皮包骨頭。父親為讓我多吃飯，花了不少心思。
然當時我卻不領(lǐng)父親的情，我決意先吃掉那個芒果，但我不會削皮。更何況，父親也不讓我動刀子，怕我不小心傷了手。因此我想吃又不能吃，心里委曲，覺得父親是有意不幫我的，我本不想吃稀飯他偏讓我吃。我那時心里委曲，不依不饒，我用哭向父親發(fā)起挑戰(zhàn)。我們兄弟姐妹一直有著母親的性子，凡事沒賭個輸贏是不會罷休的。所以當時我的哭聲十分嚇人，讓本來嚴厲的母親也屈服了，她對父親說：“你就幫他削削皮吧!”
有了母親的支持，我越發(fā)哭得大氣不出了。但是，父親卻是有原則的，他不理會母親的請求，而是走到我身邊，從我手中奪下那顆芒果，用力一甩，遠遠地扔進我身邊的一條小巷子里，然后背著手，也不說話，也不罵人，就走了……
這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見過父親發(fā)火，而且是沖著他小兒子發(fā)的。當時，我嚇得不敢哭了，囁嚅著，用兩只小手左右不停地抹著眼淚。我知道，今天我是徹底輸了。后來母親從灶房里拿出一條毛巾，幫我擦干眼淚，并說：“不聽話吧，現(xiàn)在該知道了……”
我后來才知道，父親不是沒脾氣，而是有涵養(yǎng)。在我和他相處的二十年里，除了我小不知事之外，我極少看見他向我們兄弟姐妹發(fā)脾氣。自從有了那次記憶之后，我就從來沒敢再惹父親生氣。在我眼中，父親的親情多于嚴厲，他一生養(yǎng)育十個孩子，夭折三個，他和母親的一生，對我們兄弟姐妹一丁點的辛苦病痛，總是提心掉膽。
幾個大姐姐出嫁的時候，我并不懂事甚至還沒出生。但小姐姐出嫁那年，我看見父親跟著送親的人們走出來，然后他站在門口看著，直到?jīng)]看見小姐姐的身影，才轉(zhuǎn)身回屋。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圈紅紅的。多年以后，當我們姐弟提起這件往事時，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我那小姐姐對外甥女婿說：“沒有哪個父母不心疼子女的!現(xiàn)在我也嫁女了，每每想起我出嫁那年，我爸看我背影的情形，我就掉淚……”
是的，所以我知道，父親平淡如水，那是大愛和包容。不管何時何地，我都對朋友說：“此生，我不及父親一個零頭!就沖他對十個孩子的厚愛，我萬不及一……”
我有一鐵桿網(wǎng)友戲我說：“你的文章就像攝影中的‘紀實’片，而不是‘藝術(shù)’片!”我笑著回答：“那是!做人老實嘛——文如其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文字放棄修辭雕琢，才發(fā)現(xiàn)人生之美，竟是如此平淡舒緩。我更覺得，藝術(shù)源自于心性!心美，則文美;文美，則人生更美。
當我也慢慢的成長時，漸漸開始理解父親——原來，平淡才是真正的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