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級上冊《差半車麥秸》課文
差半車麥秸一詞來自姚雪垠(1910--1999)的作品中,是戰(zhàn)爭時期的一個邋遢鄉(xiāng)下人的外號。這個人既有優(yōu)點,又有缺點,優(yōu)點在于他熱愛土地、對戰(zhàn)友們很關(guān)心;缺點是愚昧無知而又落后。下面是其課文原文:
《差半車麥秸》
“瞧,這家伙,又是一個‘差半車麥秸’!”
在我們的工人游擊隊里邊,近來最喜歡把別人叫做“差半車麥秸”。有時我們問隊長要煙吸,如果隊長把煙卷藏在腰里不拿出來,我們就向他叫道:“喂,隊長,‘差半車麥秸’!”在別人面前猛不防打了個噴嚏,鼻涕從鼻孔里躥出來,你隨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來抹在鞋底上,別人也會向你取笑道:“差半車麥秸!”我們?nèi)牭娜耍瑳]有一個不長虱子。平常不論虱子在身上怎樣地爬呀,咬呀,我們只隔著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至多伸手到衣服里邊捏死一個兩個。到我們真正休息的時候,也就是說到我們能夠安心睡一覺的時候,我們決不放棄殲滅敵人的機會。我們的兩大敵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殲滅戰(zhàn)開始的時候,我們照例圍繞著一堆烈火,把內(nèi)衣脫下來在火頭上烤著,抖著。我們的敵人像炒焦的芝麻似的一個個肚子膨脹起來,落到火里;鹄镞厗魡魟儎兊仨懼崖暎v起來一種難聞的氣息。這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為勝利而快活得亂蹦亂跳,互相打著,推著,還互相叫著:“‘差半車麥秸’,格崩,格崩,用牙咬呀!”總之,我們用“差半車麥秸”這個詞兒來取笑別人的機會非常多,幾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們稱作“差半車麥秸”。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詞廣泛地引用著,并不顧及到它是否恰當。當我們叫出這個詞兒的時候,并不含有一點惡意,只不過覺得這樣一叫就怪開心罷了。假若在我們隊里沒有這個寶貝詞兒,生活也許會像冬天的山色一樣地枯燥無味!
雖然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綽號互相叫著,但真正的“差半車麥秸”他本人卻早就離開我們的隊伍了。
他是一個頂有趣的莊稼人。從他入伍的時候起,他就做了我們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地躺在擔架床上離開我們的時候。他走了以后我們不斷地談著他,想念著他。隊長保存著他的那支小煙袋,像保存著愛人的情書似的,珍惜得不肯讓別人拿去。“差半車麥秸”還沒有掛彩的時候,一天到晚總在噙著他的小煙袋,也不管煙袋鍋里有煙沒有煙。有時候他一個人離開了屋子,慢吞吞地走到村子邊,蹲在一棵小樹下面,皺著眉頭,眼睛茫然地望著原野,噙著他的小煙袋,隔很長時間,把兩片嘴唇心不在焉地吧嗒一咂,隨即有兩縷灰色的輕煙從他的鼻孔里呼了出來。同志們有誰走到他的跟前,問他道:“‘差半車麥秸’,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黃臉婆哩?”“差半車麥秸”的臉皮微微地紅了起來,“怎么不是呢?”他說,“沒有聽隊長說俺的‘屋里人’跟小孩到哪兒啦?”在“差半車麥秸”看來,我們的隊長是一個萬能人物,無論什么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子的下落告訴他,不過是怕他偷跑罷了。有時候“差半車麥秸”并不是想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種抱怨的口氣望著地里說:
“你看這地里的草呀,唉!”他大大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再把下邊的話和著煙霧吐出來!捌椒(wěn)年頭人能安安生生地做活,好好的地里哪會長這么深的草!”
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分泌物,向前挪了幾步,從地里捏起來一小塊坷垃,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坷垃捻碎,細細地看了一看,拿近鼻尖聞聞,再放一點到舌頭尖上品品滋味,然后把頭垂下去輕輕地點幾點,喃喃地說道:
“這地是一腳踩出油的好地……”
“差半車麥秸”在游擊隊里始終連一句救亡歌子也沒有學會。有一次他只跟著唱了一句,惹得一個同志把眼淚都笑出來,以后他就永遠不再開口了。當我們大家唱歌的時候,他噙著他的小煙袋,微笑著,兩只生滿血絲的眼睛滴溜溜地跟著我們的嘴巴亂動。他無論在高興或苦悶的時候,在平常的行軍或放心休息的時候,最愛用悲涼的聲調(diào)反復(fù)地唱著兩句簡單的戲詞,這戲詞是他從小孩子時候就學會了的:
“有寡人出京多不幸,
不是啊下雨使刮風……”
他的小煙袋正同他本人一樣地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見他的小煙袋,就不由得想起一段動人的故事來。
一個寒冷的黃昏,忽然全隊的弟兄興奮得發(fā)狂一般吶喊著跳到天井里,把一個新捕到的漢奸同隊長密密地圍起來。漢奸兩只手背綁著,臉黃得沒有一絲血色,兩條腿顫抖得幾乎站立不住。他的脖子后面插著一把舊鐮刀,腰里插著一根小煙袋,頭上戴著一頂古銅色的破氈帽。隊長手里拿著一面從漢奸身上搜出來的太陽旗,冷靜得像一尊鐵人。同志們瘋狂地叫著:
“他媽的打扮得多像莊稼人!”
“槍斃他,槍斃漢奸呀!”
不知誰猛地照漢奸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漢奸打了個前栽,像患癱瘓癥似的順勢跪倒在隊長面前。這意外的結(jié)果使同志們很覺失望,開始平靜下來。有人低聲譏諷道:
“唏,原來是一泡鴨子屎!”
隊長還是像一尊鐵人似的立著不動,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道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漢奸身上掘發(fā)著一切秘密。
“老爺,俺是好人哪!”漢奸顫抖著替自己辯護,“我叫做王啞,啞巴,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嗎?”隊長左頰上的幾根黑毛動了動。
“是小名字,老爺。小名字是爺起的,爺不是念書人。爺說起個壞名字壓壓災(zāi)星吧!
“你的大名字叫什么?……站起來說!
“沒有,老爺!薄皢“汀泵H坏卣酒饋恚蛄藗噎氣。“爺說莊稼人一輩子不進學堂門兒,不登客房臺兒,用不著大名兒。”
“有綽號沒有?”
“差,差,老爺,‘差半車麥秸’!
“嗯?”隊長的黑毛又動了幾動,“差什么?”
“‘差半車麥秸’。老爺!
“誰差你半車麥秸?”
“大家都這樣叫我。”“啞巴”的臉紅了起來,“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給我起的外號。他一口咬死說我不夠數(shù)兒……”
“嗡!”同志們都笑了起來。
隊長不笑。隊長一步追一步地問他家鄉(xiāng)住處和當漢奸的原因。
“俺是王莊人,”“啞巴”說,“是大王莊不是小王莊。北軍來啦,看見‘屋里人’就糟蹋,看見‘外廂人’就打呀,砍呀,槍斃呀。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莊里人都跑空啦,咱也跑吧。跑出去,唉,一天喝一碗涼水也是安生的!’俺帶著俺的‘屋里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來啦。小狗子娘已經(jīng)兩天兩夜水米沒打牙。肚子兩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狗子娘的奶餓癟啦,小狗子吸不出奶來就吱吁吁地哭著……”
被綁著的農(nóng)人把頭垂了下去,有兩行眼淚從他的鼻凹滾落下去,我們的隊長低聲咕噥道:
“說簡單一點吧,你說你為什么拿著小太陽旗?”
“老爺,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們死了沒要緊,可是能眼巴巴地看著小孩子餓死嗎?’是的,老爺,小孩子沒做一件虧心事,憑啥要餓死呢?小狗子娘說:‘你回去吧,’她說我:‘你回去到莊子邊把咱地里的紅蘿卜挖幾根拿來度度命,全當是為著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離莊子還有二里遠,有幾個戴銅碗帽子的北軍就開槍向我打起來,我又跑回來啦;貋砺犞」纷釉谒麐寫牙铩ㄓ跤踔ㄓ跤酢彼_始哽咽起來。
“不要哭!”隊長低聲命令道,“因此你就當漢奸了,是不是?”
“龜孫子才是漢奸!我要做了漢奸,看,老爺,上有青天,日頭落——我也落!”“差半車麥秸”聳了聳肩膀,興奮地繼續(xù)說下去,“別人告我說,要拿一個太陽旗北軍就不管了。小狗子娘自己做了個小旗交給我,她說:‘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來!’我說:‘混賬旗子多像膏藥吶……南軍看見了不礙事嘛!’她說:‘怕啥呢,我們跟南軍都是中國人哪,你這二百五!’老爺你想我是中國人還會當漢奸嗎?小狗子娘真壞事,她叫我拿他媽的倒霉的太陽旗!”他一邊哽咽著,一邊憤怒地咬著牙齒,一邊又用恐懼的眼光看看隊長。
隊長又詳詳細細地盤問了一忽兒,漸漸松開了臉皮,不再像一尊鐵人了。其時我早就想對隊長說:“得啦,這家伙是個有趣的大好人,還有什么可懷疑呢?再盤問下去,連同志們也不耐煩了!标犻L終于吩咐我們把“差半車麥秸”手上的繩子解開。一解開繩子,“差半車麥秸”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彎腰抹在鞋尖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穿著一雙半新的黑布鞋,鞋尖和鞋后跟涂抹著厚厚的一層已干的和未干的鼻涕,干的地方微微發(fā)亮。
“以后別再把鬼子兵叫做‘北軍’了,”隊長和善地告他說,“現(xiàn)在打仗不同往年一樣,F(xiàn)在——一邊是咱們中國軍隊,一邊是日本鬼子。你懂嗎!‘差半車麥秸’?”
“怎么不懂呢?”他點點頭,“我不是不夠數(shù)兒啊!”
隊長把小太陽旗還給他,吩咐道:
“你就在我們這里‘喝湯’吧。喝了湯你安心地去挖你的紅蘿卜,敵人在夜間已經(jīng)給我們打竄了。小太陽旗你還帶著去,萬一遇著鬼子時你就拿出來讓他們瞧瞧,可別說出我們在這兒。……”
吃飯的時候,同志們都爭著要同“差半車麥秸”蹲在一塊兒,幾乎把他的'棉褲子撕毀了。起初他還非常拘束,后來看我們大家都對他十分親熱,就漸漸地膽壯起來。他吃得又快又多,碗里邊舐得干干凈凈。吃畢飯,他又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尖上,打了一個飽嗝,用右手食指甲往牙上一刮,刮下來一片蔥葉子,又一彈,蔥葉子同牙花子從一個同志的頭上飛了過去。
隔了一天,剛吃過午飯,我看見“差半車麥秸”又在我們的院里出現(xiàn)了。隊長告訴我們說他已經(jīng)加入我們隊里了。我們大家高興得瘋狂地叫著,跳著,高唱著我們的游擊隊歌?墒恰安畎胲圎溄铡币恢崩侠蠈崒嵉卣局,茫然地微笑著,嘴里噙著一只小煙袋。
晚上我同“差半車麥秸”睡在一塊兒,我問他:
“你為什么要加入我們的游擊隊?”
“我為啥不加入呢?”他說,“你們都是好人啊!
停一停,他大大地抽了一口煙,又加上一句:
“鬼子不打走,莊稼做不成!”
我笑著問道:“你的小太陽旗呢?”
“給小狗子做尿布了!彼路鸷敛辉谝獾卮鸬。
“差半車麥秸”同我悄聲地談著家常。從談話中我知道他為了要安安生生地做莊稼而熱烈地期望著把鬼子打跑。并且知道他已經(jīng)決定叫他的女人和小孩子在最近隨著難民車逃到后方去。他同我談話的時候,眼睛不斷向墻角的油燈瞟著,似乎有一種什么感觸使他難以安下心去。我裝著睡熟的樣子偷偷地觀察他的舉動,我看見他噙著小煙袋,默默地坐了半天,不時向燈光瞟一眼,又向我瞟一眼,神情越發(fā)不安起來。最后他偷偷站起來向燈光走去,但只走了兩步,就折回頭走出了屋子,在院里撒了一泡尿,故意咳了一聲,又回到我的身邊。于是他又看了我一眼,磕去煙灰,把小煙袋放到杭的東西下面就倒下去了。
“這是一個多么古怪的人物,”我心里說,“而且還粗中有細哩!”
在我們游擊隊住下的時候,只要我們能找到燈火,我們總是要點著燈火睡覺,從“差半車麥秸”入伍的第二天起,連著兩夜都發(fā)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燈火在半夜熄滅了,一個同志起來撒尿時踏破了別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槍走了火,把大家從夢中驚起來,以為是敵人來了,在黑暗中亂碰著,亂摸著,一兩支手電是不濟事的,有的誤摸走了別人的槍 支,有的摸到槍 支卻找不到刀子。等驚慌平息之后,大家都憤怒得像老虎似的,謾罵并追究起熄燈的人來。隊長把同志們一個一個問了一遍,卻沒有一個人承認。我心里有一點約摸,便向“差半車麥秸”偷看了一眼!安畎胲圎溄铡钡哪樕n白得怕人,兩條腿輕輕戰(zhàn)栗著,隊長向他走去,一切憤怒的眼光也都跟隨著集中在他身上!霸愀猓蔽倚睦镎f,“他要挨揍了!”他的腿戰(zhàn)栗得越發(fā)厲害起來,幾乎又要跪了下去?墒顷犻L忽然笑了起來,溫和地問道:
“這樣的生活你能過不能過?”
“能的,隊長!”“差半車麥秸”從腰里抽出他的小煙袋來,送到隊長的胸前.“你老抽袋煙吧!”
同志們?nèi)α耍械男Φ门踔亲佣琢讼氯。隊長也笑得連連打著噴嚏?墒恰安畎胲圎溄铡弊约簠s不笑。他搔了搔頭皮,順便用手往脖子一摸,摸出來一個虱子,又用指頭捻了一下,送到嘴里“格崩”一聲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車麥秸”拖到?jīng)]人的地方,悄悄地問他為什么每夜要把燈火熄掉,他的臉紅了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吞吞吐吐地咕噥道:
“香油貴得要命吶,比往年……”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點著燈我睡不慣。啊,你抽煙吧!”
可是他對于集團生活漸漸習慣了。他開始膽壯起來,活潑起來,他對同志們的生活也敢提出不滿的見解。他懂得很多很多的土匪黑話,比如他把路叫做“條子”,把河叫做“帶子”,把雞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爐子”。他批評同志們說:
“有許多話說出口來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諱。你們在做工人的時候馬虎一點不要緊,現(xiàn)在是玩槍吶,干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
同志們有時也故意說幾句黑話,大部分的時候卻同他抬杠,向他解釋我們是革命的游擊隊,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說土匪黑話。“差半車麥秸”雖然心里不能完全同意,卻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帶著諷刺的口氣說:“俺是莊稼人,俺不懂新規(guī)矩哪!”于是他又沉思起來。
“喂!”有一天我對他說,“你應(yīng)該稱別人做‘同志’哪!”
他微笑著,搖搖頭,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地爭辯道:
“二哥,咱山東人叫‘二哥’是尊稱呢!”
“可是咱們是革命的隊伍啊,”我說,“革命軍人都應(yīng)該按照革命的稱呼才是的!
“唏,又是新規(guī)矩!”他不滿意地加了一句,“我不懂……”
“同志就是‘大家一條心’的意思。”我給他解釋道,“你想,咱們同生死,共患難,齊心齊意打鬼子,不是‘同志’是什么?”
“對啦,二哥,”他快活地叫道,“咱們就怕心不齊!”
晚上出發(fā)的時候,“差半車麥秸”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聲音叫道:“同志!”隨即又羞澀地,像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同志,”一忽兒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了一下,“我們要去摸鬼子嗎?”
我點點頭:“你怕嗎?”
“不,”他說,“俺打過土匪……”
我同他膀靠膀地走著,聽見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厲害,便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
“喂,你撒謊,”我小聲叫道,“我聽見你的心跳啦!”
他露出驚窘的樣子來,把小煙袋滴溜溜地轉(zhuǎn)著,喃喃地說道:
“我一點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漢!以前打土匪也是這樣子,才出發(fā)時總是心跳呀,腿顫呀,可是走著走著就好了。二哥,鄉(xiāng)下人就怕官哪……”
約摸離敵人住的村莊有三四里遠的光景,我們在一座小墳園里停下了。兩個同志自告奮勇要在前邊探路,其余的大部分跟在后面,一小部分繞到村子后面埋伏。出乎我的意外,“差半車麥秸”忽然從隊長面前站了起來,搶著說道:
“隊長,我“條子”熟,讓我先進村子去!”
片刻間全隊的同志都茫然了。隊長愣怔了一忽兒,左頰上的黑毛動了幾動,懷疑地問道:
“你是說要做探子嗎?”
“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哪!
有人在隊長的背后咕噥道:“他不行,別讓他壞事吧!”可是隊長立刻不再遲疑地對“差半車麥秸”說:
“好吧,可是你得特別小心!”他又扭過臉來命令我說,“你得跟他一道去,千萬不要大意了!”
“差半車麥秸”拖著我像猴子似的跳出了墳園,在我們背后留下了一些悄聲的埋怨。我聽見隊長說道:
“不礙事的,他粗中有細。”
我們走到離敵人的村子有一箭遠近,便爬在地上,憑著星光向前邊仔細察看了一忽兒,又側(cè)著耳朵仔細聽一聽。村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安畎胲圎溄铡备街业亩湔f道;
“鬼子們?nèi),你等著我……?/p>
他把鞋子從腳上脫掉,插在腰里,彎腰向村里走去。我非常替他擔心,往前爬了十來步,伏在一株柳樹下面,把槍機扭弄開,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約摸有二十分鐘光景,還不見“差半車麥秸”出來,我心里非常焦急,一直向前邊爬去。在一座車棚前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晃動的黑色影子,并且有一種東西拉在地上的微聲。我的心口像馬蹄般狂跳起來。我把槍口瞄準了黑影子,用一種低而嚴厲的調(diào)子叫道:
“誰!”
“是我呀,同志!”一個非常熟識的聲音回答,“鬼子全跑光啦,咱們又白來一趟!”
一個箭步跳到聲音跟前,我不放心地問道:
“全村子你都看過了?”
“家家院里都看過啦,連個人毛也找不到!
“你為什么不早咳嗽一聲呢?”
“我,我……”“差半車麥秸”用膀子尖謅媚地貼著我的膀子尖,吞吞吐吐地說:“俺家還少一根牛繩哩,拿回去一根礙事嗎?俺以前打土匪的時候拿老百姓一點東西都不算事的!彪S即他把牛繩子頭舉到我的眼前,嘻嘻地笑了起來。
“放下!”我命令道,“隊長看見要槍斃你了!”
“差半車麥秸”失望地看看我,遲疑著把圍在腰里的牛繩子解了下來。我大聲咳嗽三聲,村子周圍立刻有幾道電光擊破了黑暗,同志們從四下里跑進村來。
“二哥,”“差半車麥秸”用一種恐怖得將要哭泣的低聲說道,“你看,我把牛繩子放下啦,……”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車麥秸”一步不離地跟著我,非常沉默,非常膽怯,像一個打破茶盅等待著母親責罰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車麥秸”的不安,就悄聲告他說我決不向隊長報告。他輕輕地嘆息一聲,把小煙袋塞到我的手里,我一邊抽著煙,一邊問他道:
“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美习傩盏臇|西?”
“我們是革命的隊伍哪!彼卮鸬。
又沉默一忽兒,“差半車麥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種感慨的聲調(diào)問道:
“同志,干革命就得不到一點好處嗎?”
“革命是為著自己也為著大家的。”我向他解釋道,“革命是要自己受點兒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哪。我們要能把鬼子打跑,幾千萬人都能夠過安生的日子,咱們不也一樣能得到好處嗎?”
“自然哪,千千萬萬人能過好日子,咱們也……”
“到那時咱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以后咱們的孩子,孫子,子子孫孫都能夠伸直腰兒走路了!
“我說呢,革命同志不敬神……不敬神也能當菩薩哪!”
從此他越發(fā)活潑起來,工作得非常緊張,為掛念女人和孩子而苦悶的時候也不多了。他開始跟著我學習認字,每天認會一個字。不幸剛認會了三十個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槍傷了。
一個月色蒼茫的夜晚,我們二十個游擊隊員奉派去破壞鐵道。敵人駐扎在離鐵道只有三里遠的村子里。我們并沒有帶地雷,也沒有帶新式的工具,憑著我們的力氣去打算把鐵軌掘毀兩三根,然后出其不意地襲擊敵人的兵車。我們盡可能小心地進行工作,誰知終于沒法使鐵軌不“鋼朗”地響了起來。這響聲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地向遠處飛去,立刻引回來幾響比這更清脆、更尖銳的槍聲,從我們的頭上急速掠過,驚得月色突然暗了下來。
“臥倒!”
分隊長的口令剛剛發(fā)出,敵人的機關(guān)槍就嗒嗒地響了起來。槍彈有時落在我們的背后,有時在我們的前面劃出一道弧線。機關(guān)槍響了十來分鐘便忽然止住。鐵軌微微地顫抖著,敵人的戰(zhàn)車馳來了……
分隊長原是膠濟路工程工人,是一個非常能干的家伙,他接二連三地把五六個炸 彈綁在一塊兒。放到鐵軌下面發(fā)了一道命令:“快跑!”我們像飛一般離開了鐵道,躲在一座小墳園里,靜靜地伏在地上!安畎胲圎溄铡比魺o其事地拿出他的小煙袋,預(yù)備往嘴里塞去,給分隊長用槍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煙袋插進腰里去了。他帶著不滿意的口氣向我咕噥道:
“槍子兒有眼睛的,怕啥呢?”
猛地像打了個霹靂似的,鐵軌下的炸 彈爆炸了,敵人的戰(zhàn)車帶著一些灰塵、彈煙、破片,從地上狂跳起來,倒進灌木叢里……
“好!”二十個人的聲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著,片刻間,一切寂靜。
跟著寂靜而來的是同志們的歡樂的謾罵,迅速的、簡短的、幾乎不為同志們所注意的從分隊長嘴里發(fā)出來的命令。在這些紛亂的聲音中,有一道低啞而悲涼的歌聲:
“有寡人出京來……”
我們跳出了小墳園,向鐵道跑去。就在這時候,敵人的機關(guān)槍比先前更兇猛地響了起來!安畎胲圎溄铡痹谖覀兊拿媲罢苤,叫了一聲“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們并不去管他,只顧拼命地前進。我們還沒有達到鐵道線,敵人的馬蹄聲已經(jīng)分明地從左右臨近了。我們開始退卻……
我跑到“差半車麥秸”的身邊,看見他拼命地向著馬蹄聲響處射擊。我說:“掛彩了嗎?能跑不能跑?”“腿上哪。”他說,“我留下?lián)Q他們幾個吧……”我不管他的反抗掙扎,把他背起來就跑,有時跌了一跤,有時滾下溝里!瓨屄,馬蹄聲,背上的負擔,仿佛跟我全不相干,我只知道拼命地跑,而且是非跑不可……
回到隊里,才發(fā)現(xiàn)“差半車麥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彈,他已經(jīng)昏迷不醒啦。我們把他救醒過來,知道槍彈并沒有打進致命的地方,便決定把他送往后方醫(yī)院去醫(yī)治。當把他抬上擔架床的時候,他的熱度高得怕人,嘴里不住地說著胡話:
“嗒嗒!咧咧!黃牛呀!……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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