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徜漾的河散文

　　三條河流在上游匯合，再浩蕩而下，串起一個沿河岸而建狹長的小縣城。就是這里最后一任偽縣長家的千金。

　　在一個艷陽高照的中午，清與婆家的弟媳婦雇了一只小舢板，飄蕩在這大河下游的水面上。水面浮著數(shù)十具面目已模糊的尸體，在烈日下發(fā)著腐臭。她們很快就受不了了，翻江倒海般的要嘔，只好強(qiáng)忍著悲痛上了岸。作為地富反壞右的后代，清的兒子是在十幾天前的半夜被叫出門就再沒回來。然后就說是已沉河，現(xiàn)在尸體上浮了。清想把兒子撈回來葬了，找不著，只好把他一些衣物埋在了后山。

　　清的丈夫在兒子之前就被槍決了。

　　清后來進(jìn)一間小廠做了自食其力的工人，每天敲敲打打，做些梯桶、浴盆什么的。她清瘦的臉更加清瘦，一雙深凹的眼睛依舊清亮，卻很少有笑容。她總是挺直了腰走路，高佻而單薄的身子，一步一態(tài)都如清風(fēng)中的竹，孤傲而高雅。每天她總到大街那家清真館吃早餐，八分錢一碗的牛肉米粉騰騰地冒著熱氣，散發(fā)著肉香。低著頭挑起幾根緩緩送到嘴里，細(xì)嚼慢咽，也是一付訓(xùn)練有素的模樣。晚飯后走出門來，細(xì)長而窄小的街道上，街坊四鄰多端了小凳坐在門前剔牙的剔牙，看孩子的看孩子。清的臉上挑起幾縷似有似無的笑，見了人打著招呼：“吃過了？”“吃過了，有偏了。”晚上是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度過的，先是孩子們圍坐著作業(yè)，做完出門瘋?cè)チ�，她便與妯娌幾個說著咸咸淡淡的家常。遠(yuǎn)親是不來往的，相互避尤不及；往事是不可回憶的，難道還想涉嫌“變天”？

　　她的房間永遠(yuǎn)干凈，木板的地面、床、條凳都擦洗出原色來。幾只老式的皮箱上銅扣閃著幽光，靠墻有一個上鎖的大立柜。侄兒外甥們很難得進(jìn)到她的房間，更沒見到過那柜子里的東西。即使不鎖的抽屜小柜，據(jù)說也是作了記號如用頭發(fā)絲這類不起眼的東西拴上的，家里的孩子誰要動過，就絕對賴不掉。孩子們沒少挨她的罵，她的教育模式就是：在外面挨了打有本事就在外面哭，回來哭給誰看？！那年頭，出身不好的孩子們在外遭欺是常有的事。于是一個單單薄薄的小女孩隔兩三天就會站到屋子的后窗，面對漲漲落落的河水渲泄小小心靈遭受的委屈。叭噠叭噠的眼淚滴到地面便被吸光了，永遠(yuǎn)也匯不到河流中去。在那以灰白為主基調(diào)的小巢里，清回味過多少次千金小姐的榮華歲月？在心里歷數(shù)過多少遍出嫁時(shí)嫁妝的豐厚？又做過多少回命運(yùn)突變且不可抗逆的噩夢？

　　歲月一天天流逝，清活潑的女兒在她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老實(shí)巴交但出身絕對可靠的工人，開始了在吵鬧不休中生兒育女的生活。自來水進(jìn)了家門，居民們不必下河洗菜擔(dān)水了。孩子們可玩的多了，也不再到河邊抓蝦摸魚。清的頭發(fā)漸漸花白，皺紋也積攢著多了起來。退休后更清閑，她喜歡晚上到縣禮堂去聽桂劇。一個角色的內(nèi)涵，臺上一招一式，一句唱腔，她都能聽出道道，品出滋味來。臺上大聲唱，臺下小聲哼，抑揚(yáng)頓挫，無窮回味。

　　在外上大學(xué)的外甥女回來了。這個從前喜歡無聲流淚的.小女孩已經(jīng)比清高出半個頭，一雙大眼睛清清亮亮，帶著些許鹿一般溫順的膽怯。清殺了只雞款待她，又帶她到清真館吃了幾頓牛肉米粉，最后花二十多塊錢給她買了條粉色的短裙，弄得姑娘手足無措，心被受寵若驚塞滿。那個貧瘠的歲月里她沒少因偷吃清中藥里的甘草、曬臺上的花生挨罵，清在她的心中一直是尊高不可攀的冷面神像，現(xiàn)在為何突然變成了和靄可親的長輩？她很希望清能對她講講家史解解心中多年的謎，清卻什么也沒有講，只對她提出了一個要求：每年給我寫封信來報(bào)個平安吧，這一輩子我也沒什么好圖的了……于是姑娘很聽話地每年給清去一封信，清從不回。有一年春節(jié)后姑娘突然收到了一封回信，是她的表姐、清的女兒寫的。信中說，清再也看不到你的信了……姑娘的淚驀然涌了上來，滴濕了信紙。她想起來，在清的身邊生活了五六年，卻從沒看到過清流淚。奶奶死的時(shí)候好像都沒有。

　　那條三江相匯的河流依舊清澈浩蕩，岸邊翠竹搖曳。農(nóng)婦們在河邊洗菜、浣衣，水牛在淺水里浸泡避暑，構(gòu)筑起一幅幅美麗的山水田園畫。仿佛從沒有發(fā)生過什么血腥的事件，也沒有在春季暴漲過洪水，淹沒過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