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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香的散文
【一】
小巷不寬，特別幽長，長到我的記憶里都裝不下它的芬香，小巷像一條迂回曲折的畫廊，把整個礦區(qū)繪成了一方城堡。從家里出門，途經(jīng)學(xué)校、醫(yī)院、公交站、電影院、鹽廠、公園、菜市場、槐樹林，再到家，完完整整地形成一個可縱橫四合的圓形世界。
電影院的樓上常年垂著優(yōu)雅的長春藤，空氣里兀自結(jié)著槐花的香。遠(yuǎn)處黛山靜水，近處云蒸霞蔚。我最愛吃的砂子饃，就處在電影院門前的這段小巷之中，因為它獨特的香味，讓我對這截巷子的周邊環(huán)境產(chǎn)生無限的神往與好奇。據(jù)母親說我吃這玩意兒從二歲開始，一吃就上了癮。
那時做砂子饃的是一對四十歲左右的夫婦，風(fēng)味數(shù)年不改，難能可貴的是這對夫婦取材嚴(yán)格，配料幾近完美無缺。所選面粉新鮮，老面發(fā)酵；所用的鵝卵石皆一寸左右，大小一致，石頭光潔晶瑩，柔滑無比；精挑細(xì)選的板油，亦來源于吃玉米、米糠長大的土豬。
好吃的東西，大凡制作過程都非�？季壳曳彪s。比如這沙子饃：首先發(fā)酵的面團(tuán)和上食鹽，揉到光潔柔軟，然后取一小團(tuán)揉開抹上一層麻油，收攏加以揉勻，再揉開另抹一層麻油繼續(xù)揉捏，如此反復(fù)六次，合六為一再放上花椒粉、胡椒、小茴香、板油、五花肉沫、小蔥花通力擺平揉勻，借搟面杖之威，碾平搟到服貼、待命。
這一邊鵝卵石務(wù)必要洗得一塵不染，取玲瓏剔透的石頭入鐵鍋，時不時加入香油用長把鐵鏟翻炒到發(fā)燙，當(dāng)鍋紅石頭冒煙時，挖出一半的石頭備用，然后把待命的面餅置于燒熱的石頭上，上面再覆上挖出的石頭，利用石子之間的溫度焐焙，四五分鐘后，色至半黃，起鍋。一個凸凹有致的“美女”即出鍋面世，寬一尺見方，厚二分有余，色香味俱全，紋花錯落有致，類似石榴內(nèi)皮，無與倫比的圖案炫亮眼眸，盈盈一握，狠咬一口，外酥內(nèi)軟，柔嫩豐溢，入口即化，爽口至極，馥郁的蔥油香通肺入肝，七竅生津。若再配上一杯純濃豆?jié){，左手執(zhí)餅，右手舉杯，宛若腳踏浮云，氣吐萬象，雙手志得天下，世間美味何需再聞？！
此活需細(xì)心人做，每熟一餅，石頭都得淘洗干凈，這樣出鍋的面餅，才如出水芙蓉，清清爽爽，嬌俏嫵媚，人見人愛。
我向來喜歡這砂子饃，尤其愛看倆夫婦的絕妙配合，夫揉餅，婦掌鏟，堪稱“武林高手”。自古武林門派講究“手中無劍勝有劍”。這面餅，在他們手中若有實無，揉捏搓打，姿態(tài)玄妙，時不時似萬箭齊發(fā)，“嗖”地一下不見蹤影；時不時如琴簫和鳴，讓人魂不守舍；時不時如“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壯如沙場秋點兵。
夫婦倆為人相當(dāng)隨和，灑脫率真，穿著簡潔樸素。那時餅爐的旁邊設(shè)有一四方木桌，桌的下方是嫻靜、瘦削、纖長的木凳，桌上有免費提供的大瓷壺?zé)岵瑁┻^往路人隨意在此吃餅稍歇。這一細(xì)心的安排，為他們招來了不少的客人，加上餅美味純、享譽四方，所以買餅人是絡(luò)繹不絕，長長的隊伍如黑云壓境。
生意好的時候，他們連喝水、吃飯的空閑也沒有。大多時候忙到下午三點才收攤。餓著的時候，我都沒見他們啃過砂子饃，可是逢著沒錢特想吃的小孩，她們會很慷慨送上一個。遇上欠缺一毛、二毛的客人一概不與計較，也不提醒他們下次記得一定要還。生意忙不過來時，他們讓客人自己隨便給錢、找錢，自己動手拿沙子饃，也不一個個驗收。對礦區(qū)的人是特別相信，如同家人。
小時的`我們常在他們的爐邊玩耍，不過是為了多混幾口餅吃。一日玩到興酣，皮球不講情面“啪”地一下，打中老太太腦門，一轉(zhuǎn)折再跌入鍋中，鍋邊砂子急急逃躥，伙伴們嚇得面灰狂逃，老太太用手來回摩挲腦袋，不見冒皰，爽朗大笑，非斷沒發(fā)脾氣，還讓老爺爺把我們喊回并一一分餅來壓孩子們的驚。自此我們的玩皮大有改觀，不再對他們有任何不敬之舉了。
當(dāng)時老夫婦的砂子饃，遠(yuǎn)比電影院放的電影出名。那鍋爐、方桌，已成為電影院前的一大品牌與標(biāo)志；那香味與小巷，同時成為我們那一代人無法泯滅的記憶。
在我上初一時，全家遷到市內(nèi)，從此與老夫婦的砂子饃相望不相親。
......
紅塵滾滾，一晃十多年過去，年邁的老爺爺高血壓突發(fā)仙逝，老太太的兒女讓她放棄這項苦差，回市內(nèi)安享晚年�？墒切菹⒁荒旰螅咸夭倥f業(yè)，繼續(xù)升爐做饃。
常年吃慣她饃的人當(dāng)然舍不得她離開，但是為了她的健康，有的人勸說：人生短暫，好好享享清福，不要再干活了，人老了身子骨也吃不消，況且還有一雙能干的兒女贍養(yǎng)，還這么拼命為啥？
后來因求學(xué)、工作，我一步步離小巷越來越遠(yuǎn)，母親來電告訴我家中一些事時，還會說起老奶奶的近況。
我問：“老奶奶為何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計？”母親說：“老太太舍不得這舊巷舊氣，舍不得她在我們家院子后面開采的菜園，舍不得她門前的那棵梔子花，還有那一片槐樹林……”我笑著對母親說：“莫非她還舍不得我們那時的小調(diào)皮，還有我們往她爐中加木棍加瓦片的種種‘出色’表現(xiàn)……”
母親前不久還告訴我一驚人的消息：在老太太的攤前，來了一對開奔馳的小青年，專程回來吃她的砂子饃，甩手給她二百元求她收下，可她像拉鋸似的，偏不收那么多。
母親還說老太太養(yǎng)了一只狗叫小黑，那狗通人性，與老太太常在一起招待、送別客人，幫老太太撿炭，還一起回家。母親也想養(yǎng)一只狗，說想回小巷養(yǎng)。
我心中涌起一陣酸楚，裝模作樣跟母親說：“您是不是跟老太太一樣，舍不得小巷、槐花、舊院……還有砂子饃？”
母親一陣沉默，或許電話的那頭接下去的是一泡泡斷線的珠淚。
我知道母親不缺衣缺食，她所向往的也不是寬敞的住宅與優(yōu)越的環(huán)境。由于我常年不在家，市內(nèi)那個舒適的家卻讓她根本沒有家的感覺，還真是不如狹窄小巷里我們曾經(jīng)那個寒敝的家。為了我，母親放我遠(yuǎn)行，而她所追尋的不過是近旁一份實在的溫?zé)帷?/p>
其實于我的內(nèi)心，我和母親一樣懷念那深深幽幽的小巷，懷念那翻炒的砂子饃的幽香......
【二】
對于某種食物的懷念，其實是對一段光陰的懷戀與不舍；無法倒流的日子，盛裝的永遠(yuǎn)是一杯風(fēng)華絕代的相思病，借裹腹之美味，得以還原那些馬不停蹄、一掠而逝的青春年少。
許多年過去，一提起往事，才知我爺爺內(nèi)心的馨香，是年幼時所吃的“玉米糠餅”，這餅從童年到老年，一直悄悄跟著他生長了近半個世紀(jì)。
他說那時樹上的葉子，地下的野草全被餓飯的人民搶光了，到處是餓得發(fā)紅的雙眼，一個個因饑餓倒下的苦命更是不計其數(shù)。他最好的一位伙伴的父親為了顧及四個兒女，而舍不得吃下一點食物活生生被餓死，還有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姑娘為了省下食物給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天天只吃河面上的水葡萄，結(jié)果全身浮腫潰爛而死。說起此事，爺爺?shù)难劾锶茄陲棽蛔〉难蹨I，嘩嘩而下。眼角波瀾起伏的淚水迅速風(fēng)干，殘留的是幾絲看不見的鄉(xiāng)痕......
而就是這可口的“玉米糠餅”，在當(dāng)時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所謂的“玉米糠餅”，不過是以幾粒玉米作個幌子。湊個熱鬧，主角是現(xiàn)在連豬也肯吃的谷殼。蛻下來的谷殼，幾經(jīng)加工，細(xì)如面粉，黃燦如金。依稀仿佛看見我當(dāng)年的姥姥圍著小藍(lán)花的圍裙，站在高高的灶臺邊，拿著銅油壺倒了又倒，照著壺底拍了又拍，使出渾身解數(shù)滴了兩滴身份不明的油，然后用干抹布沿鍋全方位擦拭潤透，了卻一樁鍋中有油的視覺享受，再放上非圓非方的糠餅，以文火慢炕，隨著鍋中“刺啦、刺啦”的聲響，飄香十里的餅香，至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蹦脫出鍋。
爺爺急不可待地捧起一個個比巴掌還小的餅，心中喜悅沸騰，涕淚縱橫，巴不得一口拿下，卻又舍不得。那幸福的神情，如春和景明的四月天。他笑嘻嘻看著姥姥，說不出的感激和興奮，像得了絕世珍寶；他先是旁觀細(xì)賞，放在手心轉(zhuǎn)個不停，覺得好日子全在掌心，唾手可得。這一觀千年，心中幸福如瀑，一泄千里。直賞到餅熱盡失，才將小口火速貼準(zhǔn)餅的一角，輕輕咬下指尖大小一塊，粗枯干滯滑過喉間，卻亦如溫玉凝脂，結(jié)集而過。一口口，只吃得唇頰緋紅；一縷縷，余香繞梁十日不絕......
就是這一單純的“糠味”，足足滋養(yǎng)了爺爺?shù)囊簧�，成為他得以炫耀的“可口資本”。那一日，我心血來潮，吵嚷著要吃這玉米糠餅。爺爺一下傻眼說:“吃不得，吃不得！再說你這嫩嘴說不定會吃出泡泡來，只是這糠如今哪里弄得到……”
我的父親那日馬上接上話茬，說他幼時吃的豬油餅比起玉米糠餅?zāi)呛喼笔翘焐先碎g，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十歲那年，是父親最璀璨的華年，因為這一年他第一次吃上了人間第一美味——香噴噴的豬油餅。那日上午，父親代表學(xué)校參加全市同年級的數(shù)字、語文競賽。送他去趕考的路上，班主任教師為了鼓勵父親拿下第一名，掏血本在菜市場給他買了兩個餅，沒想到這氤氳的香味，便定格成為了永恒。
要知道，父親幼時為了抵抗豬油餅的誘惑和煎熬，每次都盡量繞道而行，不敢直面菜市場。怕那些裊娜的香氣沖犯了耳目，讓自己“厚顏無恥”向爺爺奶奶索要。
老師讓父親趁熱吃，父親覺得一個人獨吃難為情，吃了幾口，便縮手放回了書包。走時老師一再叮囑冷了就不好吃。父親說不餓，餓了吃會更香。進(jìn)考場時，父親想著考完后得把剩下的餅留給他的姐弟、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嘗嘗，一定會美死他們，心中不由得暢快異常，考試起來也格外用心。
一餅在手，父親當(dāng)時欣喜若狂的驚喜，絕不亞于奧運會的金牌得主，激動與興奮難以言表�？峙逻@濃濃的香味已然融進(jìn)父親身上的每寸肌膚，與生命的根系密切相連、終生相依了。
想一想，他們吃進(jìn)的其實是那個年代的苦難，作為一個無法再次體味當(dāng)時滋味的見證人，我想他們內(nèi)心的悲涼遠(yuǎn)比那香味更讓他們心痛如絞；不知有多少年，那滾滾的濃香，一直川流不息地停留在他們的嘴畔和心間；誰也不知這特殊的鄉(xiāng)味依如當(dāng)初，循環(huán)往復(fù)影響著他們的后一代對幸福來之不易的懷念與感恩，還能持續(xù)多久？
一代代的年輕人為了讓理想更高更遠(yuǎn)，拖著自己的影子與夢想遠(yuǎn)赴它鄉(xiāng)，即使是再強大的高鐵終載不動、載不走、越不過那一些由沙子饃或水晶包、熱干面等等構(gòu)建的淺淺海岸，這解不開、化不開的濃香味，豈能隨一顆漂泊的心而隨處安放？
爺爺那個時代樹根都被吃光了，是故割喉的玉米糠餅也能吃得如蜜汁般甜；父親所處的年代是計劃經(jīng)濟(jì)，什么糧、油、票大多要計劃供應(yīng)，物質(zhì)匱乏，所以夾一點豬油、蔥花的餅都能吃得沉醉；而我所處的年代是市場經(jīng)濟(jì)，物質(zhì)豐盈，應(yīng)有盡有，怎能不特別珍視從唐代就有的砂子饃？而泊來品——麥當(dāng)勞、肯德基怎能與有千年歷史的傳世佳品抗衡？
......
礦區(qū)在九十年代末期，已被輪流坐莊的礦長拿著一紙重建令而改得面目全非，舊巷一個筋斗云，變成了寬寬的馬路；電影院搖身一變，成了如今氣宇軒昂的修配廠。而那些遠(yuǎn)去的香味，卻能沿著記憶的高山流水原路回返，縱物是人非，紛擾過眼，曾經(jīng)為之歡笑、拼搏、奮斗、悲傷的原址已難覓其蹤，所幸被現(xiàn)代繁華遮掩的舊巷與香味，卻能通過強大無比的記憶底片得以保留與重現(xiàn)。
小巷已改，舊事已去，而那份幽香，卻能從時間的巖口靜靜地一如縷縷春風(fēng)撲面而來……
處于異鄉(xiāng)的我，于江靜潮落之晨，立于風(fēng)里，舉目望鄉(xiāng)，似聞到小巷的沉香，這亙古不變的濃濃香味，怎不讓我熱淚盈眶？
真正的香味，永遠(yuǎn)活在心中，就算年覆月蓋，它一去不復(fù)返的民風(fēng)淳情宛在人世，如一曲曲折子戲不斷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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