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棗樹一樣活著散文
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有一個令人羨慕的職業(yè):司機。擁有這個職業(yè)的人大多喜歡喝酒打牌吹牛,而父親卻有一個清高的愛好:看書。閱覽范圍廣且雜,記憶又好,看完最喜講給別人聽。天文地理,古今歷史,社會風俗,在他一張薄薄的嘴巴里,像錄音匣匣里的聲音一樣動聽吸引人。
父親看過的書,從隴南地區(qū)搬到白銀,最后全部搬回了鄉(xiāng)下的老家。父親在體制改革中失去了工作,他沒有劉歡歌里唱得那般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年過半百,改行能干什么呢?家里倒是有幾畝薄田,操務它們不甚費力。但是光種糧食是沒有經(jīng)濟效益的,鄉(xiāng)下可借書的地方不多,父親的精神食糧青黃不接,饑一頓飽一頓。
無書可看的父親,愁腸百結,一臉的重重心事。母親做飯喊父親燒火。父親扽一把麥草,胡亂塞進灶膛,火勢熊熊燃燒。鍋底的水才翻滾出水花,火蛇吐出猩紅的信子,搖搖尾巴趴下了。面條進鍋,溫吞開水淹掉韌勁,舀在碗里糊湯爛花。母親氣得甩出鐵勺子,砸起鍋底的面糊糊。她說父親吃飽穿暖非要勻個活法,是閑賤鬧得。
父親在母親怨恨迷惑的目光里走出家門,不是找活干,是找蹲在陽坡地曬暖暖的人諞閑傳抽紙煙。父親自己抽煙,還發(fā)給別人抽,但再不說書里的事。悶聲悶氣地抽煙,粗魯?shù)睾俸傩χ,光陰從燒黃的手指頭逃竄。一天兩三包廉價的紙煙,徹底燒掉了母親的耐心和期望。
母親翻騰出一套沾滿泥巴草葉的衣服,順手揚過去,衣服搭拉上父親的肩頭,有一條褲腿正好遮住父親渾黃的眼睛。她收拾起簡單的衣物,留下幾畝薄田的青莊稼和站在地上發(fā)楞的父親,氣咻咻地回娘家了。
父親弓著腰在田野勞作,一行行水稻迎風搖晃,黃綠色的穗子有些份量,微微低垂頭。野風毒日磨礪的父親像個真正的農(nóng)民,破舊的草帽下露出黑焦的臉頰,鼻翼兩側延伸出深深的紋路,緊抿的嘴巴布滿細細的裂痕。有烏云遮住太陽,眼前漫過大片陰影,他才抬頭望一眼遠方,目光綿細迷茫。水稻的海洋,自天際潮涌而來,波濤起伏,濤聲陣陣,氣勢猶如大海漲潮般壯觀,掀起父親沉寂如死水的心海。他雙手撐住一柄浸透油汗的鐵鍬,癡了,呆了,長久地和自然做心靈的交合。
院子里早年修建的一個菜園,母親種滿白菜油菜辣椒月季大麗花,沒有規(guī)劃地任由它們成長。父親拔除一些植物,整齊地壓上幾垅地膜,挖來溫棚培育的蔬菜苗。菜園四周點綴一圈秋菊,靠近廚房廊檐處有株葡萄樹,舉著細小的嫩芽,攀爬上父親搭建的`木架。
父親發(fā)現(xiàn)園子西面有一棵瘦弱的樹苗,研究半天,不知是什么樹苗。母親掃過一眼,立馬指出是棗樹。父親刨除周圍的雜草,慢慢啟出樹根,有些懷疑母親的判斷,但還是移植到菜園外面。如母親所說,棗樹是很耐旱,不需要過多的水分和養(yǎng)料。
母親和父親經(jīng)常在黃昏時分,端著飯碗坐在葡萄樹下,對著菜園拉閑話。父親抿了幾口家釀的米酒,黧黑的面頰泛起潮紅,渾濁的眼睛居然精光閃閃。菜園的各類植物,此刻披上透明斑斕的霞光,齊刷刷地,向著西邊天輝煌燦爛的落日微笑。
菜園外的那棵樹苗,有半人高,指頭粗細的枝干,幾片片蜷曲的綠葉,只能看出母親當初的正確判斷,無法生出能摘上棗兒吃的奢望。父親看它的目光充滿憐愛,哪片葉子哪天長出來,哪根枝條又比前一陣粗了多少,他如數(shù)家珍。
母親肥胖的身子靈活地翻進菜園,順手摘根翠綠的黃瓜,喀哧一口,咬掉大半截。父親笑母親一點不講究,母親則還擊父親干什么都拿腔捏調(diào),不嫌累的慌。棗樹擺一擺瘦弱的身子,聽懂了父母之間的揶揄,它習慣了父親的一派文明。
四季穿行在父親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勞作里。父親喜歡上這樣的生活,他不再想念有書看的日子,也不再抽煙,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下地、回家,和母親坐在院子里看棗樹慢慢長粗、長高。
棗樹掛果那一年,老宅子必須拆了重建。院墻外新修的馬路比房子的根基高出近一米,暴雨來臨,灌進院子的水淹沒了菜園,棗樹挺立著瘦弱的胸脯,迎接避難歸來的父母。父親找來粗壯的木棍,為棗樹做個人工支撐,劈斷垂下的樹冠順勢砍掉,剩余主干孤零零指向天空。
新建的樓房起的地基很高,比馬路多出半米。棗樹經(jīng)歷拆遷的混亂,半截樹干埋進土里,突兀地長出一頂樹冠。建房的工匠嫌其妨礙施工,幾次舉斧要砍掉,均被父親攔住。父親舍不得,像自己的孩子一樣看著長大,還掛了一籃子瑪瑙般的小棗,亮晶晶的光澤曾潤濕了父親渾黃無神的眼睛。
新建成的樓房要裝修,雜亂不堪的院子要整理,舊物舊家具要處理,樁樁件件的事蜂擁在眼前。父親剛做的心臟手術,不能出狠力,母親干活大不如以前。燕子銜泥般,一天干一點,九間屋子十個月的時間才收拾出來。院子沒有功夫修葺了,只有等來年天暖和土解凍才能動磚。
父親想起,許久沒有細細瞅一下的棗樹。菜園子埋進地基了,棗樹站在地基上枯黃零落,掐一把樹皮,有青澀感傳遞到父親同樣干枯的手指尖。父親咧著嘴笑了,臉上滿布的皺紋像秋菊綻放,花瓣綴著一滴晶瑩的淚珠。
春天再次光臨時,父親的身體恢復了旺盛的活力。他揮舞镢頭,恢復當初菜園子的欣欣向榮。他的棗樹枯褐色的樹皮透出青綠,枝條上新鮮的綠葉,一片一片載著陽光,像小船出發(fā)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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