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詞散文美文欣賞

　　每年的六月或者七月，我一直不肯下棉花地，太熱，盛夏的驕陽似火，走在鄉(xiāng)村的田野能聽到大地絲絲燃燒的喘息，以及河流迅速蒸騰時發(fā)出的嘩然聲。楓樹葉子般的棉花葉蔫頭耷腦，棉桃爆裂，嗶啵有聲。于是，云錦般的棉花朵在烈日下便蓬然而脹，發(fā)出耀眼的白光。

　　摘棉花最好選擇在午后。早晨不行，有露水。中午太熱，沒人敢下地。下午稍涼，經(jīng)過大半天太陽的暴曬，午后的棉花朵開得又白又暄，手指捏住暄軟的棉花朵輕輕往外一拉，蓬松柔軟、雪白如絮的棉花朵就從張開的棉桃莢里脫殼而出。我們把這叫撿棉花，如果連桃莢一起折就叫摘棉花，挺苦的農(nóng)活，尖尖的桃莢常會把衣服和皮膚劃破劃傷，汗水漫過傷口，灑鹽般痛。摘撿棉花是大人小孩都不太愿意干的活，但又不得干。你不干，或許有人愿意干，別人替你干了，抓住了叫偷。若讓外人碰上了就狡辯說是走錯了地界。當誰都沒發(fā)現(xiàn)，那損失的棉花就成了別人家里的財產(chǎn)。

　　那年月，我們臨湖村就有專門偷摘別人家棉花的人家。棉花比糧食產(chǎn)量低。棉花比糧食值錢。那年月，種棉是上面給下面下達的硬性任務(wù)。家家必須得種。種棉面積按人口鈞攤。收獲的棉要像公糧一樣按指標上交。在我們村附近，有一農(nóng)婦，據(jù)說因為棉花歉收，或許還有別的不為人知的家庭原因，她把本來要打到莊稼地里的農(nóng)藥當作飲料喝了。

　　收棉花辛苦，種棉花的過程更累人。在那些栽種棉花的年月，農(nóng)村人把棉花當祖宗一樣伺候，不敢稍有懈怠。我們村有個叫牛頭的人，他家種的棉花是全臨湖最差的。那差，簡直令人羞于提說。別人的棉花棵長得像灌木一樣粗壯茂密，他的棉花棵只有筷子那么高，分叉又少，直到棉花結(jié)桃也不見棉花長高多少。多年如此，牛頭卻不以為意，把村人的指教和恥笑當耳旁風。

　　棉花的長勢與主人的勤勞有關(guān)，不但要及時施肥澆水除草，還要學會科學管理。牛頭家貧，谷糧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還得靠他老母親，揣個空空的撮箕，彎腰躬背的走東家求西家借米度日，是沒有多余的錢拿來買化肥農(nóng)藥的。牛頭不但人懶，還好要面子，不像三叔公，家貧，但勤于拾撿畜糞，倒也把莊稼種得不賴。我母親看他們可憐就曾多次接濟過他們，到打了新米的時候，牛頭母親就又端了裝新米的撮箕挨家挨戶的還米。那是個不多言語的老婦人，那些年，她幾乎低聲下氣的借遍了何姓人家的米。

　　牛頭家的窮有方方面面的原因，按說，農(nóng)民之家在那個年月經(jīng)歷過一場場運動后，差不多都處在相同的起跑線上，大家?guī)缀醵际菑陌�產(chǎn)到戶開始起家的，談不上誰窮誰富。日久，牛頭家的生活為何就比同村人家落后了呢？

　　本來牛頭家是可以不必種田的。牛頭的父親，作為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老兵，又立過戰(zhàn)功，當撤出朝鮮后，本來是有留城機會的，但他拒絕了部隊領(lǐng)導的挽留，硬是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家，不能不說那一代人對故鄉(xiāng)對鄉(xiāng)土是有著別樣的情結(jié)的。老兵曾說，親近土地就是遠離饑餓。他是在饑饉的年月里生長的，回歸泥土和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是老兵多年的心愿！日后，因為這卑微又神圣的心愿，抗美老兵沒少挨他子女的抱怨。如果說最初留在東北離鄉(xiāng)太遠，那么在景德鎮(zhèn)上班算是在自家門口做事了，可老兵最終放棄了做個城里人的機會，毅然決然的回到鄉(xiāng)下種田。

　　事實是，老兵并不擅長伺弄莊稼，雖然每次出工收工的路上，都高唱著調(diào)子激揚的戰(zhàn)斗歌曲，他家莊稼地里的野草雜稗似乎比老美還難于消滅。

　　牛頭的懶在臨湖村是出了名的。老兵很早就過世了，當家作主后的牛頭懶散依然，偏偏懶人討到了一個勤快的老婆。人家說他娶了老婆等于娶了牛馬，不僅為他生兒育女，見天光就勤扒苦挖在他家的地里。他老婆的勤快仍然沒有改善他們家的貧窮面貌，卻讓他的老母親放下了多年討米下鍋的撮箕，這也算是牛頭一家的意外造化了。牛頭一家生活的改善得以他一雙長大成人后的兒女，他兒女從沿海寄回家里的錢，讓牛頭在臨湖村活出了從未有過的尊嚴。

　　已經(jīng)好多年了，母親說她已經(jīng)好多年沒種過棉花了。母親最近一次種棉花是在姐姐出嫁的那一年。為了給女兒陪嫁，娘家總是要打幾床漂亮厚實的棉被的。

　　做被子里的棉胎一般要選上好的棉花。棉花經(jīng)過了機棉機去籽，留下蓬松的棉絮，到了年底，走村串戶的彈花匠便有了應(yīng)接不暇的生意。這時的村莊，在彈花匠有力的指間變得動感起來。我們與伯父家共有的堂屋，因了彈花匠的到來打開了緊閉數(shù)月的門戶。要不了多久，彈飛的棉絮就糊滿了房梁和屋瓦。有彈花匠的日子，是我們做小孩子的節(jié)日，那時候可能已經(jīng)放了寒假，我們可以整天圍在彈花匠的身邊，看人家?guī)熗接袟l不紊地彈花、鋪絮、拉線，用木制的磨盤來回擠壓成型的棉胎。看彈花匠忙活，我們會變得像彈花匠一樣，頭發(fā)眉毛像落了霜般薄薄地鋪了層雪白。小伙伴們你看看我的儀態(tài)，我瞅瞅你的模樣，然后為各自的變化大笑不已。

　　我喜歡彈花匠的到來。我喜歡看彈花匠肩背牛筋大弓，吉他手般瀟灑彈拔的樣子。我喜歡聽彈花匠叮叮咚咚彈奏的聲音，在鄉(xiāng)村娛樂匱乏的年代有如諦聽天籟。

　　彈花匠師徒來自樂安河的那邊，說一口極甜極糯的贛東北方言，比我們?nèi)f年土話好聽。師傅個高，略瘦弱。徒弟顯矮，但壯實。師徒倆都不太愛說話。不過，背了師傅，徒弟還是極活躍的。師傅常常咳嗽，祖母說那是師傅的肺里吸多了棉絮的原因。想想挺可怕的。此后，我便下意識地離彈花匠遠了，可能是害怕那到處飛舞的棉絮會吸進我的肺里。

　　祖母曾有一架老式的紡車，在陰雨天里，祖母常常坐在她家堂屋的大門口，把一籮筐又一籮筐的棉絮紡成細細的紗線，沿著竹簽纏成一個個錐形的棉線砣，然后用來做手工的棉布。由于經(jīng)過手指不斷地捻摸和揉搓，做出來的手工棉布就不怎么顯白，手感粗糙，表面泛黃。但祖母把棉布件件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寶貝樣鄭重的放入木箱里，已知天命的祖母說，等她和祖父老了的那天，好拿出來給兒孫們做孝布。

　　想到祖母的紡車就想起讀初中時，余干籍的語文老師講木蘭辭一課時，他領(lǐng)讀的腔調(diào)和發(fā)音，初聽時實不好懂，本來是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的，硬是被湯老師讀成了雞雞復雞雞，木蘭當呼雞。明明知道讀音不對，調(diào)皮的學生還是惡作劇的大聲學讀。

　　雞雞復雞雞，木蘭當呼雞，一想起，不覺莞爾！

　　在木蘭年代，想來棉花應(yīng)該早已有之，并被平常百姓所擁有。棉花的應(yīng)用、普及，應(yīng)該和棉花的廣泛栽種有關(guān)。如今故鄉(xiāng)已不作興種棉了，即使種，也比不上新疆的棉多棉廣，更形成不了百萬采棉大軍的浩瀚景象。在棉花作為必種作物的年月，種棉收棉是非常勞心費神的事，由于產(chǎn)量的局限性，棉的收入與人們的付出是不對等的，所以就少了栽種的積極性。

　　早期種棉是一壟壟撒播，苗出來后要間苗、施肥、除草，汗滴棉下土，無跡無影，能撈回個化肥錢就阿彌陀佛了。后來不知是誰發(fā)明了營養(yǎng)缽栽種法，每缽下籽兩粒，產(chǎn)量倒是提上去了，繁復的操作工序卻更加累人。但總體上說：入總是不及付出。人們種棉的積極性依然不高。

　　再后來，沒人再強制農(nóng)民栽種農(nóng)作物種類，當農(nóng)民對自己的土地終于有了一定的自主權(quán)時，棉就像麥一樣，在我們臨湖村漸漸地走遠成了絕景。

　　在臨湖，昔日棉花，它曾經(jīng)，或許現(xiàn)在依然還溫暖著很多人的夢。

　　在我心底，棉花永遠是一個既溫暖又柔軟的詞語。

　　在我意識里，棉花是世上唯一擁有陽光氣質(zhì)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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