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客婆散文故事

　　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二客婆已經(jīng)去世三天了。

　　母親在電話中說：“二客婆明天就要上山，你回家看二客婆最后一眼吧，你幾個表弟都回來了�！�

　　這個精明能干而又有點讓人討厭的老人就這樣走了，我不免一陣噓唏：人的一生真的太短暫！

　　外婆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二客婆就常常以我的外婆自居。

　　我認(rèn)識二客婆的時候，她已是個半老徐娘。 因為身材又瘦又高，所以她經(jīng)常穿一件中長的藍(lán)布衫。臉龐瘦長，顴骨高聳，說話尖聲尖氣。細(xì)細(xì)想來，她和魯迅先生筆下的豆腐西施楊二嫂倒有點相似，只不過楊二嫂是個“美貌”、“被生活磨滅”的人，而二客婆雖然美貌，卻從來都不會被生活磨滅，只會被生活“磨活”。

　　外公是家中的獨苗，二客婆的男人是外公的堂弟。外婆去世后，舅舅又接了外祖父的班去了縣城工作，外公就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里。也許是因為外公為人和善，和外公比鄰而居的二客婆就成了外公家的�？汀０粗�中國人的禮儀來說，我們這些小輩該叫她一聲叔外婆，可她總是板著臉告誡我們：“什么叔外婆？這名字聽著生分，我比你們的外婆小，你們就叫我二客婆�！蔽覀冮_始不愿意，可她講的次數(shù)多了，我們就叫順口了。后來，大人們也開始叫，慢慢地，她的本名被大家忘了。聽說二客婆讀過不少書，“二客婆”這個名字是她從書上“搬”來的，可到底是哪本書上來的，沒有人知道。我后來也讀了不少書，還專門查過，就是找不到這三個字的出處。

　　小時候喜歡去外公家玩，倒不是因為外公家條件不錯，有雞蛋面吃，有油炸豆腐吃，去外公家無非是想和表弟表妹們聚一聚、鬧一鬧，還有就是牽掛著二客婆家的紅薯干。我母親有兄妹四個，三女一男，我母親最大，舅舅最小。母親和兩個姨媽都生了四個孩子，表兄表妹加起來有十幾個，于是，每當(dāng)外公生日或過年時，他家里就熱鬧了。這個時候，二客婆就會來幫忙。他幫忙不但動手，還動嘴。她對我的外公說：“國榮，你還去街上稱兩斤肉，買十斤豆腐，二十來個人，不要東西吃�。俊彼�又對我的舅舅說：“可仁，你去地里扯兩把蔥來，別把自己當(dāng)小孩，當(dāng)客！”然后她又對我母親和姨媽說：“梅香，你來炒菜；春香，你燒火；冬香，你煮飯�！彼齼叭怀闪思抑械闹魅�，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

　　外公家只有兩張床，晚上，二十多個人睡覺就成了問題�？蛇@難不倒二客婆，她在外公家的樓板上鋪上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再鋪上草席，再借幾條被子，冬夜，十幾個人擠著睡在稻草上非常暖和。

　　當(dāng)然，外公家來了客人，二客婆一家人自然也成了“客人”。我們這些客人走后，二客婆就會把那些沒吃完的剩菜都要了去。她說：“國榮，這些剩菜我拿去給我家的狗吃，不然你舍不得丟，一個人要吃好幾天，吃剩菜對身體不好�！辈贿^，這些菜最終是進了人肚還是狗肚就不得而知了。

　　小時候，我和表弟表妹也喜歡去二客婆家玩。別看二客婆平時那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讓人討厭，可到了她家，她卻變得客客氣氣。左一聲“云寶”，右一聲“軍寶”，又軟又甜的紅薯干更是管飽。但是，有兩件事千萬要記得。一是要講衛(wèi)生，二客婆非常愛干凈，她家的地上難見一點草屑，桌子、凳子、柜子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去她家玩不講衛(wèi)生，她就會鼓著雙眼，破口大罵：“你這個猴崽子，沒有一點教養(yǎng)，我扒了你的皮！”二是不能進她女兒（我們叫晚姨）的房間，更不能動她女兒的東西。你若是誤進了她女兒的房間或動了她女兒的東西，她準(zhǔn)會氣勢洶洶地揪著你的后衣領(lǐng)，把你倒拖出屋子。 二客婆特別寵愛女兒是眾所周知的，你可以罵她，可以罵她的父母，卻不能罵她的女兒。

　　我父親就因為說過她女兒幾句就把她給得罪了。記得那天外公過生日，二客婆一家子加上我父親和兩個姨父坐在一桌。席間，二客婆不停地為她女兒夾菜，還不停地為她女兒倒酒。我父親是個清高的人，而且喜歡講直話，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對二客婆的女兒說：“晚妹子，女孩子喝酒就不成體統(tǒng)，你還讓你娘為你倒酒！這一桌子人就你最小，按理來說，該你為大家倒酒。你也太沒規(guī)矩了！”沒想到父親的一席話引起了軒然大波，二客婆翻了臉，和我父親爭了起來，最終鬧得不歡而散。因為這事，后來二客婆每年都去大姨和小姨家，卻再也沒來過我家。

　　其實，二客婆以前并不是這個樣子，她這樣的性格也許和她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

　　二客婆年青時是一個美人，而且有文化，卻找不著婆家；因為她父親的成份不好，是地主。二客婆三十歲時，她父母把她許配給了我的叔外公，二客婆當(dāng)時不同意，甚至以跳河相威脅。后來她父母說：“你不嫁，你弟弟也要打單身了�！睘榱瞬坏�擱唯一的弟弟的婚姻大事，二客婆才委身于我的叔外公。我叔外公雖然外表猥瑣，內(nèi)心膽小，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根正苗紅，二客婆嫁給他也算是“近朱者赤”了。二客婆和叔外公結(jié)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兒晚華。女兒出生本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可叔外公的父母卻很不高興。因為叔外公的父母重男輕女思想嚴(yán)重，加上他家三代單傳，傳宗接代可算天大的事，所以，他們對剛出生的小孫女不聞不問。二客婆卻很樂觀，把女兒當(dāng)寶貝，出工時要么把女兒背在背上，要么找個籮筐，在籮筐里塞床被子，把女兒裹進被子里，把籮筐放在田埂上。她還到處放話：“公公婆婆不愛，我愛；公公婆婆把你當(dāng)棵草，我把你當(dāng)個寶。”這還不把叔外公的父母氣得要死！于是二客婆和公公婆婆之間的關(guān)系就變得不怎么融洽了。

　　二客婆生下女兒后，幾年過去了，肚子再也不見動靜，這成了她人生中最大的挫折，也讓叔外公的父母絕望了。于是，叔外公的父母就命令他和二客婆離婚。叔外公是個老實本分的人，結(jié)婚后被二客婆調(diào)教得服服帖帖。他不敢對老婆翻臉，也不敢違抗父母之命，像只竄進風(fēng)車的老鼠——兩頭受罪。叔外公的父母見叔外公窩囊，氣得撂下一句：“你不和她離婚，從今后就不是我的兒子！”二客婆倒是爽快，帶上幾件洗換的衣服，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拉著叔外公，在山腳下搭了間草棚，安下了家。

　　那幾年，二客婆的日子過得真的辛苦。她又要帶女兒，又要出工，還要忙家務(wù)。生產(chǎn)隊送公糧，挑100斤，一趟給10分工分。從家里到區(qū)糧站有十幾里，她一天走兩趟。一天下來，她的肩也腫了，腳也磨得起了泡。生產(chǎn)隊開荒，按量給工分，她為了多掙工分，拉上叔外公晚上去挖土，快天亮?xí)r，她累得一頭栽倒在地，差點送了命。

　　那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年，可她從不怨天尤人，好像愈苦她活得愈有勁頭。

　　女兒八歲那年，二客婆的公公和婆婆相繼病了。她不計前嫌，搬回老屋照顧公公和婆婆。幾個月后，兩位老人先后離開了人世。公公臨死前，哀求二客婆一定要為他們家生個男孩傳宗接代。二客婆流著淚答應(yīng)了，可她的肚子卻不爭氣，始終沒有再一次隆起。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加上生活的磨難，使她變得又精明能干又有點讓人討厭，也使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女兒，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

　　我長大后，很少去外公家，外公去世后，就再也沒有踏上去外公家的那條小路，所以我和二客婆就“形同陌路”了。不過，從父母的嘴里聽說了她的一些情況。

　　父母說二客婆過得并不順。改革開放后，她干了很多事，可每次都沒成功。喂豬，豬發(fā)瘟；養(yǎng)雞，雞無緣無故死掉；種藥材，藥材跌價。所以十幾年后，她家依然過著“貧下中農(nóng)”的生活。她六十二歲那年，叔外公去世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還在家種了四畝地。七十歲的時候，她女兒把她接了去。以后的事，父母也不清楚了。

　　最后一次見二客婆是一年前的事了。我舅舅六十歲生日，她也來了，在眾多的親朋中，她一眼就看見了我，于是一路叫著我的名字?jǐn)D到我身邊：“哎呀，這不是梅香的崽老云嗎？老云，你比以前發(fā)福了，我都認(rèn)不得你了！你以前瘦得像只猴子，咯咯咯！你還記得不？我為你換過尿布呢！你最調(diào)皮了，有一次，我給你換尿布，你一泡尿射出來，差點就射進我嘴里了，咯咯咯……”她一邊說，一邊張開嘴笑。

　　二客婆這時有八十八歲了，卻依稀是當(dāng)年模樣，只是額上爬滿了皺紋，眼窩深陷，兩個臉頰完全癟了，笑起來嘴像一個黑洞，里面不見一顆牙齒。

　　我掏出兩百元錢塞進她手里：“二客婆，你身體還好吧？這點小意思，您買幾斤水果吃。”

　　二客婆似乎有點意外，顯得手足無措：“那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我沒拿一點東西給你，雞蛋也沒一個，我不要，不要！”

　　二客婆嘴里說著“不要”，手也往我面前伸，卻把那兩百元錢緊緊地攥在手心。

　　事后不久，她托母親帶了一只雞給我。母親說：“她專程來了我家?guī)状�，說不帶點東西給你心里不安�！�

　　我殺雞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雞肚里長了一大砣東西，原來是只病雞。為這事，我被老婆罵了個狗血淋頭，心里卻沒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只是有點可憐那只丟了性命的母雞。

　　沒想到那次一別，竟成永訣。

　　二客婆死得很慘。本來她在女兒家住得好好的，那天忽然要回家，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她女兒卻是另一種說法，說她家里冬天房間開空調(diào)，二客婆聽人說開空調(diào)要很多電，心痛女兒的電費。還有一個原因，小區(qū)明文規(guī)定不準(zhǔn)養(yǎng)家禽，不準(zhǔn)在公共場所種菜�？啥�客婆在樓頂喂了幾只雞，還弄些土上去種了菜。物管發(fā)現(xiàn)后，把她的菜拔了，還要捉她的雞。為這事，二客婆和物管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女兒不但不幫她，反而說：“讓你閑著，你就是不聽。你這么大年紀(jì)了，能吃多少？”因為這兩件事，二客婆一氣之下就回了家�；丶业臅r候正是隆冬，天冷得很，晚上睡覺時二客婆在床上放了一個小火盆（一種木箱式的烤火器具）。睡著后她踢倒了火盆，于是就起火了。她在睡夢中痛醒時，背上、肚子上已被燒得血肉模糊。她疼痛難忍，拼命滾下床，掙扎著爬到水缸邊就倒下了。村里人發(fā)現(xiàn)起火趕到時，她還有一口氣。她對村民說：“我上個月的養(yǎng)老金還沒取，你們叫晚妹子快去取出來，聽說人死了養(yǎng)老金就取不出了……”

　　唉，二客婆，難道你的命就抵不過那區(qū)區(qū)幾個養(yǎng)老金？

　　二客婆的葬禮并不隆重。鄉(xiāng)下在家的人本來就不多，加之二客婆沒有兒子，參加葬禮的人自然就少。不過，我們這些堂外孫倒是到齊了。

　　出殯那天，原本好像要下雪的天氣忽然晴了。微風(fēng)輕拂，碧空如洗，陽光暖暖地灑向大地，每一個送葬的人都披著一身金色的陽光。

　　靈柩開始上山，山路崎嶇，后面的人踩著前面的人的影子，步履沉重�？諝庵兴朴邪迪愀�動，我扭頭四望，果然，在灌木叢中，有一枝臘梅正孤獨地開放。忽然想起，二客婆的本名就叫冬梅。

　　人生之路，本來大同小異；生命的意義，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解讀。二客婆沒有被生活磨滅，所以她活得辛苦。此時，靈柩里的二客婆應(yīng)該有不舍、有留戀。我伸手一抹眼睛，手背濕了，接著，眼淚就不受控制地一顆一顆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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