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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已經(jīng)四天了，似乎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剛剛吐綠的柳枝在風(fēng)和雨的洗禮中，變成一縷縷，實驗場門前的土路也讓水沖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溝。俗語說春雨貴如油，但今年的春雨卻不知道為什么下的讓人心煩意亂。
云站在窗前看到生物系的學(xué)生冒著雨，邁過那道溝向?qū)嶒炇疫@邊走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消過毒的毛巾擦拭了一下眼睛。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云總是把學(xué)子們踏入實驗室大門作為她新的一天的開始。
云快步地下樓，開門，當一個個學(xué)生微笑地向她問聲田老師早時，她用老師式的微微頷首表示她對學(xué)生的尊重。其實，云只是一個剛剛畢業(yè)的中專生，要說年齡還沒有叫她老師的學(xué)生們年長。由于在學(xué)校時成績突出，恰逢醫(yī)大需要人，實驗場這地方又是好人不來，差了來不了，對于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女孩，云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醫(yī)大校園內(nèi)的一名教工。她用特別的客氣和格外地熱情換來看慣了教授面孔的每一位前來實習(xí)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的敬重。
她無限的羨慕這些學(xué)子們，只有見到他們才會露出她燦爛地笑容，然后再用田老師的名字裝扮成熟。
上午，云照例將十只小白鼠從籠子里抓出來，麻醉，放到盤子里，端到徐教授的實驗臺上，所有的動作都在幾十雙眼睛的監(jiān)視下，伴著唏噓聲，那是幾個膽小的女生發(fā)出的，他們感到一個年輕姑娘能抓老鼠真是不可思議，但對于云來說卻又何足掛齒。在老家，她能空手抓蛇。徐教授對云的配合是十分欣賞的，以至看不慣了其他的實驗員，只要是他的課，一概不需要其他人，自然云就脫離不了。
吃完午飯，她本來已經(jīng)和幾位老師約好了幫她選一件短風(fēng)衣，因為徐教授還有一節(jié)課就沒敢同去。幫徐教授上完了解剖課，云將小老鼠的殘肢斷臂收拾處理后，她習(xí)慣的拿起了筆記本，做好實驗記錄，她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記，因為這并不是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就是抓老鼠和兔子，也許并不要求會一點兒的專業(yè)知識，也不要求學(xué)歷，只是高等學(xué)府里似乎連掃地的都要掃出知識韻味，這是云在后來的日子里意識到的，因此她也憑她的努力，超過了掃地的文憑，成了醫(yī)大的研究生。
做完了這一切，云走出實驗室的大門，現(xiàn)在她又恢復(fù)成一個孩子，云的一天在快樂與充實中結(jié)束了，下午沒有解剖課，云完成了實驗場的消毒，就坐在哪里，一個下午都沒有邁出過實驗場的大門，她也不想邁出去，實際上這里已經(jīng)成了她的家了。
云坐在那里，閉著眼睛，時間過得很快，一會功夫，就到黃昏了，也該到了晚點的吃飯時間，云卻沒有站起來。因為下雨，這兩天云一直沒有回宿舍，閉著眼睛云也沒有絲毫的睡意，就這樣一個孩子的夜就要來了。這本是一個春意萌動的季節(jié)。云簡單收拾一下，簡單的洗漱，走到隔壁的休息室，是要睡覺了？然而這一夜云又不知會做什么夢。
雨時大時小，夾著風(fēng)吹向了云眼前的窗玻璃，也許春天的寒氣并沒有退盡，云眼前的玻璃一會兒模糊，一會兒又清晰，象云的眼睛，模糊，又清晰，再模糊，再清晰。雨水使云變地清醒又昏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不自覺地流淚，她有時感覺挺美好的事情，竟也會流了眼淚�，F(xiàn)在她活地很好，每月接近三千五百元的工資雖然不多，但是生活還是過的去，而且還能有一些積蓄。然而正是這些積蓄令云不知所措，這也是云的煩惱。有時，她想花掉所有積蓄，不留一分錢。有時，她又想到農(nóng)村的爸、媽混濁的眼淚和日日祈盼錢卻又沒有錢結(jié)婚的大哥。她想寫一封信給他們，告訴她現(xiàn)在的一些情況，包括已經(jīng)畢業(yè)了分配了有工資了。提起筆她又想起與家脫離聯(lián)系已經(jīng)整整五年了，五年的云由整日流淚地小姑娘變成有時會笑的大姑娘，五年里她撕掉了所有的寫完與沒寫完的家信，撕掉了所有與家有關(guān)的日記，也撕掉了她童年的舊事。
一想到這兒，云的腦袋就象有十幾只小白鼠在里面撕咬，她受不了了，她想停止自己的念頭，然而這個念頭卻如同山溝里的洪水，越堵越?jīng)坝俊?/p>
“讓我死吧，讓我死吧�！痹瞥槠磸�(fù)念著她的咒語，一會兒她眼前變地白茫茫的，云慢慢地倒在窗前。
實驗室的老師是在徐教授的大聲吼叫中知道云沒有上班，打電話給宿舍也不知道云的去向，直到上午十點，實驗場的保衛(wèi)告訴實驗場的主任，才知道云住院了，而且病的不清，一至昏迷不醒。
徐教授因為云的住院，上課時也沒有往日瀟灑地演講，他甚至整節(jié)課都沒有讓助手幫忙，學(xué)生也只能看徐教授簡單機械的操作，解答。
徐教授在醫(yī)院門口的花店里買了一束鮮花，他緩緩地推開了云的病房，屋子里空蕩蕩的，籠罩著一種悲涼，云昏睡在墻角的病床上，鼻孔里還插著氧氣管。
徐教授環(huán)視了一下病房，本想找一個插花的地方，但卻沒有。他輕輕地把鮮花放在云的床頭，默默地看著云清瘦的臉，而這張臉他還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認真地看著，甚至看到了她右額在一縷頭發(fā)掩蓋下的疤痕。徐教授的心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調(diào)整了一下視線，眼淚又回到了眼窩。
門開了，一個小護士推著車走了進來，她恰好是徐教授一年前的學(xué)生。
“她得的什么病？”徐教授不知為何顯得有點緊張。
“我也說不清，正檢查呢，聽大夫說大概是神經(jīng)性休克，就是過度緊張引起的，不要緊的�！毙∽o士象小學(xué)生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著徐教授的問話。
云躺在病床上，停止了所有的動作，但思想?yún)s沒有停止，從她緩緩倒下地那一刻，她的思想飛出了她的身體。她看到一個破舊衣衫里裹著的小女孩，臟乎乎的小臉，臟乎乎的小手，兩只大眼睛用力地看著自己。 “媽媽！”突然，小女孩張開小胳膊向她撲來，云下意識地躲過了小女孩的擁抱，小女孩沒有來的急停步，一頭撞在云身后的.石頭上，血從她的額頭流了出來，經(jīng)過眼，臉，滴在腳下的草地上。云嚇地匆匆把她從草地上抱起來，卻發(fā)現(xiàn)血不見了，但那個地方留下了一個長長地疤痕，疤痕也不見了，云的手里抱著自己的姥姥，姥姥死了，但眼睛還睜著，看著云。云怕極了，拼命的喊著媽媽，媽媽從遠處走過來，用仇恨的眼神看了一眼云，抱起姥姥走了。云大喊著：“媽媽，等等我，不要把我給姥姥，我不走。”姥爺又走過來，抱起云，“跟我回家吧�！痹瓢l(fā)現(xiàn)姥爺走地特別快，象風(fēng)一樣飄過了那道山梁。
云是在早晨陽光射進床頭的時候醒來了，迎入眼睛的是一束鮮花，鮮花插在空罐頭瓶子里，迎著陽光，顯的格外的新鮮，奪目。她以為是將軍妹的杰作，但等她回過眼神卻看到這并不是她的宿舍，白墻、白床、白被，云知道自己住院了，病了。
云想起來走走，但剛一抬頭，竟感到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了。云想喊護士，卻喊不出聲音，云想，大概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當星海公園的音樂鐘響了八次的時候護士推門進來。
“醒了？”小護士問。云本來是要說話的，但是她還是沒有發(fā)出聲來，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小護士。
等小護士檢查完云的身體，便把病床的一半抬高起來，云感激地看著小護士的優(yōu)美操作，“你睡了兩天了，醫(yī)生說讓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安心養(yǎng)病，你的幾個女同事來過，你一直昏睡著，對了，徐教授昨天上午也來看過你，那花就是徐教授給你的，本來科里有規(guī)定，可你是徐教授的朋友，我為你破例了�！毙∽o士一邊說一邊收拾東西，等她轉(zhuǎn)身要走了，卻感覺云竟沒有一點反應(yīng)，甚至動一動。
“醫(yī)生說你可以下床了。”小護士說完了，云果然動了動，但是只有小護士能看到。
這一場酣暢淋漓的春雨過后，大地象蘇醒了似的，松軟軟的，處處都可以見到婆娑的綠，雖然有點稚嫩，但是綠一天比一鮮明地妝扮了這個世界。
云經(jīng)過這一場大病，人也變地精神，雖還有些弱不禁風(fēng)，但云的心情特別地好，似乎煩惱都在昏睡中化解到天竺國。云的天空一下變地晴朗而開闊起來，也有了快樂地小麻雀和上下翻飛的燕子。
這幾天，云做了二十多年從未做過的事，她首先給妹妹寫了一封信，告訴妹妹她要回家去看看。然后她去了徐教授的家，認了一個干媽，又日日吃著徐教授帶來的飯菜，她不知道如何報答徐教授和徐媽媽。
云的日子在歡樂中度過了半年，暑期到了，告別了徐媽媽，云踏上了五年未走過的回家路。讓云回家的動力來自徐媽媽的眼淚，盼兒回家的眼淚，雖然徐媽媽的兒子是徐教授通過關(guān)系爭取來的出國留學(xué)名額，也是征求了徐媽媽的同意，可徐媽媽還是接受不了兒子不在身邊的落寞，雖徐教授想方設(shè)法分散她的注意力，包括求云做她的干女兒，但時間并沒有讓她忘記她的兒子。
火車在云熟悉又陌生的路上奔馳著，云的心緒也在奔馳著，跨越時空，跨越山水。
云不知如何面對她的父母，說什么，或?qū)捜菰徦麄�，再求得父母的原諒。時間已經(jīng)讓云的誓言淡泊飄逝地了無蹤際，然而云的傷痕仍在，多少年一至從心底困擾云的傷痕。
云是在五歲那年，讓姥姥領(lǐng)走的，媽媽沒有看她一眼，爸爸滿嘴酒氣的對姥姥暴跳著喊，滾。在云記憶中，那一刻，云再沒有叫一聲，爸爸。從此云與多病的姥姥躺在一個床上，云安靜地生活了一年，只有一年姥姥去世了，姥姥的死使云由掃帚星變成了傷門星。媽媽就更不敢讓云提回家的事，而且讓云承擔了姥姥病死的全部責任。在一天夜里，云借著月光偷偷跑回家時，迎來地卻是母親的燒火鉤，云捂著流血的額頭，那一天母親成了仇人。
失去姥姥的云與姥爺相依為命，姥爺雖然沒有過多的責罵她，但也沒有太多的關(guān)愛，可這在云的眼里就足夠了。比鍋臺僅高一點點的云開始做飯、洗衣服。為了省勁，她讓姥爺在鍋臺前做了一個長板凳，她也不用翹起腳尖做飯了。姥爺說她是一個聰明地孩子，就是命不好。
轉(zhuǎn)眼云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姥爺曾經(jīng)答應(yīng)的事因為沒有錢就成為泡影了，熬到第二年，母親又早早地說，她供不起三個學(xué)生上學(xué)。云哭了三天，姥爺沒有辦法，求得學(xué)校的同意，答應(yīng)每年送一車硬柴，云才坐在教室里，于是，云起早做飯，放學(xué)刨草根�！翱蓱z的孩子還沒有草籠子高��！”鄰居的奶奶抹著眼淚說，“要招報應(yīng)��！”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背起三四十斤的草根，那一年云胳膊還沒有撅頭把兒粗，也就是那年云把自己的右腳的小腳指頭扔在山上。
姥爺漸漸地老了，云漸漸地長大了。家里家外，只有云一個身影，姥爺病倒了，臨死前，把家給了云，云在考上中專的那年，把家賣了，懷里揣著三千塊錢，云走了，她在翻過山的時候，發(fā)誓，從此不踏進家門。
在入學(xué)的簡歷上云把自己寫成了孤兒，然而她不是一個幼稚地孩子，生活已經(jīng)讓她過早的成熟。云知道她骨子里還流淌著來自父母的血液，這一點云的一生是變不了的。
火車在一聲長長地氣笛聲中，緩緩地駛進小站。云有點緊張，心跳也加快起來，她急切地收索著站臺上的每一個人，妹妹、弟弟、姐姐站成一排一下子跳進云的眼睛，云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走下火車的云，緊緊地擁抱著她的姐姐，緊不住哭出聲音來，淚水讓一切的話都顯得是多余的，擁抱使云多年的隔閡再也沒有距離，她原諒了他們，也原諒了這個家，還有沒有來接她的父母。
然而事情并不象云想象的簡單，多年與父母的分離，距離已經(jīng)變成不可逾越的溝壑，父母與云的思想相差的太遙遠，僵化與墨守陳規(guī)，使他們并沒有意識到年輕時所犯的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們一次次趕走得是渴望與父母團聚的心，如果說還有骨肉親情，也隨時間的拉長，漸漸地竟有了無所謂，好象就應(yīng)該這樣，不這樣又怎么辦？沒有了當初的慚愧和悔恨。女兒回家了，要看看這個家，他們自然是坐不住了，云的出現(xiàn)會讓村里的人想起少年云的磨難，他們會覺得自己是丟臉的，他們想，會破壞安寧的，他們意識到在這個家中的地位會因為云的到來而動搖，事實確實如此，只是兩年后被他們最小的女兒在要出嫁時揭開了他們深藏心底的恐慌。
云的回家無疑給這個多年來沒有顏色的窮山溝，添上了一朵彩云，也成為這個窮山溝的特大號新聞，云走到哪里都受到了迎接國賓似的見面禮，但云只在家住了三天，她感到母親那飄忽不定的帶著驚恐的眼神是那么可怕，甚至沒有和云好好地說一句話，或在女兒面前站一站，沒有拉拉手，更沒有擁抱，父親也是把云當做不熟之客，吃飯的時候都有意躲著，連面都很少見。云不理解為什么一個多年來沒有得到母愛的女兒能夠原諒的，在父母哪兒卻得不到回應(yīng)，雖然妹妹和弟弟還能叫一聲姐，但那一聲已經(jīng)淹沒在父母的嘆息中，叫姐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他們也不想從云那里得到什么，云帶地幾百元積蓄并沒有換醒真誠的親情，再也沒有在火車站那一幕的坦誠與直露，云感到自己真的已經(jīng)不是這家庭的一員了。拜祭了姥姥、姥爺?shù)膲災(zāi)�，云感到無法留戀這生她而不養(yǎng)她卻總會讓她牽掛傷心又無可奈何的地方。
云走了，再一次的以淚洗面，再一次孤寂地爬上那座山，面對消失在樹叢中的家，云想吸一口新鮮的空氣，然而吸進肺里卻是云想吐出的爛草味。
遠處，火車，一聲長，兩聲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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