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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的短篇經(jīng)典散文

時間:2022-08-08 17:06:50 散文雜文 我要投稿

朱自清的短篇經(jīng)典散文

  散文是一種抒發(fā)作者真情實感、寫作方式靈活的記敘類文學體裁。下面為大家?guī)砹酥熳郧宓亩唐?jīng)典散文,歡迎大家參考。

朱自清的短篇經(jīng)典散文

  如面談

  朋友送來一匣信箋,箋上刻著兩位古裝的人,相對拱揖,一旁題了“如面談”三個大字。是明代鐘惺的尺牘選第一次題這三個字,這三個字恰說出了寫信的用處。信原是寫給“你”或“你們幾個人”看的;原是“我”對“你”或“你們幾個人”的私人談話,不過是筆談罷了。對談的人雖然親疏不等,可是談話總不能像是演說的樣子,教聽話的受不了。寫信也不能像作論的樣子,教看信的受不了,總得讓看信的覺著信里的話是給自己說的才成。這在乎各等各樣的口氣。口氣合式,才能夠“如面談”。但是寫信究竟不是“面談”;不但不像“面談”時可以運用聲調(diào)表情姿態(tài)等等,并且老是自己的獨白,沒有穿插和掩映的方便,也比“面談”難。寫信要“如面談”,比“面談”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并不是一下筆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種語言里,這種心思和技巧,經(jīng)過多少代多少人的運用,漸漸的程式化。只要熟習了那些個程式,應(yīng)用起來,“如面談”倒也不見得怎樣難。我們的文言信,就是久經(jīng)程式化了的,寫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寫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談”的信。若教他們寫白話,倒不容易寫成這樣像信的信。

  《兩般秋雨隨筆》記著一個人給一個婦人寫家信,那婦人要照她說的寫,那人周章了半天,終歸擱筆。他沒法將她說的那些話寫成一封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樣子的,白話信壓根兒沒有樣子;那人也許覺得白話壓根兒就不能用來寫信。同樣心理,測字先生代那些不識字的寫信,也并不用白話;他們寧可用那些不通的文言,如“來信無別”之類。我們現(xiàn)在自然相信白話可以用來寫信,而且有時也實行寫白話信。但是常寫白話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適之先生外,寫給朋友的信,還是用文言的時候多,這只要翻翻現(xiàn)代書簡一類書就會相信的。原因只是一個“懶”字。文言信有現(xiàn)成的程式,白話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費勁,誰老有那么大工夫?文言至今還能茍偷懶,慢慢找出些白話應(yīng)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語堂先生在《論語錄體之用》(《論語》二十六期)里說過:一人修書,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謝你”“非常慚愧”,便是嚕哩嚕蘇,文章不經(jīng)濟!笆鞠ぁ,“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來確是很經(jīng)濟,很省力的。但是林先生所舉的三句“嚕哩嚕蘇”的白話,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譯,未必是實在的例子。我們可以說“來信收到了”,“感謝”,“對不起”,“對不起得很”,用不著繞彎兒從文言直譯!粽嬗羞@樣繞彎兒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測字先生!這幾句白話似乎也是很現(xiàn)成,很經(jīng)濟的。字數(shù)比那幾句相當?shù)奈难远嘈,但是一種文體有一種經(jīng)濟的標準,白話的字句組織與文言不同,它們其實是兩種語言,繁簡當以各自的組織為依據(jù),不當相提并論。白話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語,白話信卻總該是越能合乎口語,才越能“如面談”。這幾個句子正是我們口頭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來寫白話信,我想是合式的。麻煩點兒的是“敬啟者”,“專此”,“敬請大安”,這一套頭尾。這是一封信的架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沒有它就不像一封信!熬磫⒄摺比缤覀兿蛞粋人談話,開口時用的“我對你說”那句子,“專此”“敬請大安”相當于談話結(jié)束時用的“沒有什么啦,再見”那句子。但是“面談”不一定用這一套兒,往往只要一轉(zhuǎn)臉向著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句話,一點頭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話。這是寫信究竟不“如面談”的地方,F(xiàn)在寫白話信,常是開門見山,沒有相當于“敬啟者”的套頭。但是結(jié)尾卻還是裝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康!”“祝你進步!”“祝好!”一類,像“專此”“敬請大安”那樣分截的形式是不見了!熬磫⒄摺钡臏Y源是很悠久的,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開頭一句是“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啟者”!吧偾渥阆隆痹凇霸侔菅浴敝拢同F(xiàn)行的格式將稱呼在“敬啟者”前面不一樣。既用稱呼開頭,“敬啟者”原不妨省去;現(xiàn)在還因循的寫著,只是遺形物罷了。寫白話信的人不理會這個,也是自然而然的!皩4恕薄熬凑埓蟀病毕旅孢有稱呼作全信的真結(jié)尾,也可算是遺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套頭”差不多全剩了形式,這“套尾”多少還有一些意義,白話信里保存著它,不是沒有理由的。

  在文言信里,這一套兒有許多變化,表示寫信人和受信人的身份。如給父母去信,就須用“敬稟者”,“謹此”,“敬請福安”,給前輩去信,就須用“敬肅者”,“敬請道安”,給后輩去信,就須用“啟者”,“專泐”,“順問近佳”之類,用錯了是會讓人恥笑的——尊長甚至于還會生氣。

  白話信的結(jié)尾,雖然還沒講究到這些,但也有許多變化;那些變化卻只是修辭的變化,并不表明身份。

  因為是修辭的變化,所以不妨掉掉筆頭,來點新鮮花樣,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過總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關(guān)切才成。如“敬?箲(zhàn)勝利”,雖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談”的私人的信里,究竟嫌膚廓些。又如“謹致民族解放的敬禮”,除非寫信人和受信人的雙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親切的毛病。

  說話

  有人愛說,有人不愛說。啞子雖然不說,卻也有那伊伊呀呀的聲音,指指點點的手勢。說話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說話,不見得就會說話;許多人說了一輩子話,沒有說好過幾句話。所謂“辯士的舌鋒”、“三寸不爛之舌”等贊詞,正是物稀為貴的證據(jù);文人們講究“吐屬”,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并不想做辯士,說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動,除了動就只有言,所謂人情世故,一半兒是在說話里。

  古文《尚書》里說,“唯口,出好興戎,”一句話的影響有時是你料不到的,歷史和小說上有的是例子。說話即使不比作文難,也決不比作文容易。

  有些人會說話不會作文,但也有些人會作文不會說話。

  說話像行云流水,不能夠一個字一個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謹嚴。但那些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卻決非一般文章所及!恼掠心艿竭@樣境界的,簡直當以說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是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我們的文章,哲學里雖有“用筆如舌”一個標準,古今有幾個人真能“用筆如舌”呢?不過文章不甚自然,還可成為功力一派,說話是不行的;說話若也有功力派,你想,那怕真夠瞧的!說話到底有多少種,我說不上。約略分別:向大家演說,講解,乃至說書等是一種,會議是一種,公私談判是一種,法庭受審是一種,向新聞記者談話是一種;——這些可稱為正式的。朋友們的閑談也是一種,可稱為非正式的。正式的并不一定全要拉長了面孔,但是拉長了的時候多。

  這種話都是成片斷的,有時竟是先期預備好的。只有閑談,可以上下古今,來一個雜拌兒;說是雜拌兒,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閑談?wù)f不上預備,滿是將話搭話,隨機應(yīng)變。說預備好了再去“閑”談,那豈不是個大笑話?這種種說話,大約都有一些公式,就是閑談也有——“天氣”常是閑談的發(fā)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夠用的,神而明之還在乎人。會說的教你眉飛色舞,不會說的教你昏頭搭腦,即使是同一個意思,甚至同一句話。

  我國人很早就講究說話!蹲髠鳌罚秶摺,《世說》是我們的三部說話的經(jīng)典。一是外交辭令,一是縱橫家言,一是清談。你看他們的話多么婉轉(zhuǎn)如意,句句字字打進人心坎里。還有一部《紅樓夢》,里面的對話也極輕松,漂亮。此外漢代賈君房號為“語妙天下”,可惜留給我們的只有這一句贊詞;明代柳敬亭的說書極有大名,可惜我們也無從領(lǐng)略。近年來的新文學,將白話文歐化,從外國文中借用了許多活潑的,精細的表現(xiàn),同時暗示我們將舊來有些表現(xiàn)重新咬嚼一番。這卻給我們的語言一種新風味,新力量。

  加以這些年說話的艱難,使一般報紙都變乖巧了,他們知道用側(cè)面的,反面的,夾縫里的表現(xiàn)了。這對于讀者是一種不容避免的好訓練;他們漸漸敏感起來了,只有敏感的人,才能體會那微妙的咬嚼的味兒。這時期說話的藝術(shù)確有了相當?shù)倪M步。

  論說話藝術(shù)的文字,從前著名的似乎只有韓非的《說難》,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F(xiàn)在我們卻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魯迅先生的《立論》就是的。這可以證明我所說的相當?shù)倪M步了。

  我國人對于說話的態(tài)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禪宗“教”人“將嘴掛在墻上”,也還是免不了說話。其次是慎言,寡言,訥于言。這三樣又有分別:慎言是小心說話,小心說話自然就少說話,少說話少出錯兒。

  寡言是說話少,是一種深沉或貞靜的性格或品德。訥于言是說不出話,是一種渾厚誠實的性格或品德。

  這兩種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辭或辭令。至誠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徹一切的陰暗,用不著多說話,說話也無須乎修飾。

  只知講究修飾,嘴邊天花亂墜,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謂小人;他太會修飾了,倒教人不信了。

  他的戲法總有讓人揭穿的一日。

  我們是介在兩者之間的平凡的人,沒有那偉大的魄力,可也不至于忘掉自己。只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只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只是:說得少,說得好。

  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現(xiàn)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象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的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zhuǎn)。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邊垮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 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卻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象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zhuǎn)眼間也將赤裸裸地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p>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蔽铱茨沁呍屡_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钡人谋秤盎烊雭韥硗娜死,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蔽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jīng)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里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jié)。梁元帝《采蓮賦》里說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zhèn)饔鸨;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春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小草偷偷地從土里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

  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帶著甜味兒,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jīng)滿是桃兒、杏兒、梨兒;ㄏ鲁汕С砂俚拿鄯湮宋说佤[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花叢里,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風里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兒,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里醞釀。鳥兒將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zhuǎn)的曲子,跟輕風流水應(yīng)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在嘹亮地響著。

  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樹葉兒卻綠得發(fā)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這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xiāng)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還有地里工作的農(nóng)民,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靜默著。

  天上風箏漸漸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鄉(xiāng)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也趕趟兒似的,一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兒事去,“一年之計在于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他領(lǐng)著我們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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