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畿散文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dú)活何所施！
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南朝樂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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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畢竟回來了。
走出寒窗，走出蝸居，一顆久系牢籠的心，終于在山水之間、在一路春一光中如釋重負(fù)了。塾師帶口信來，要所有的學(xué)子都去云陽，集中輔導(dǎo)《大學(xué)》。年韶從昏暗的瓦房一中走出來的時候，屋外陽光那么明媚，眼睛好半天才適應(yīng)了。路邊，春草剛剛吐綠，鵝黃的嫩尖惹人憐惜，貪早的草花，已經(jīng)到處姹紫嫣紅，三五蝴蝶，就在淺淺的草叢和濃淡的花朵中輕一盈地飛來飛去。年韶在這春一光中，身一子也輕快了許多，心情豁然開朗，彷佛隨時都可以像蝴蝶一樣飛起來。
這樣沉迷山水、走走停停，過了三天，才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圓弧形的華山。到得山腳下，春一光已是融融泄泄一了。眼前數(shù)畦杏花怒放，密密匝匝，恰似一天飛雪，年韶禁不住發(fā)起呆來，便癡癡地在花下流連，每一株，每一朵，都細(xì)細(xì)打量。一朵花就是一個生命，一朵花就有一段故事。這杏花，都可以自一由自在，肆意地燦爛芬芳，可是自己，頭懸梁錐刺股，苦讀圣賢書，幾乎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做人倒不如一樹杏花來得自一由，這樣蒼白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呢？
正在發(fā)呆中，突然聽到少女歡快的驚呼：“杏花，你看看，杏花都落在你脖子上了。真好啊，杏花落杏花，到底哪個更美呢？”抬頭望去，卻見三五個少女，在杏花下勾肩搭背，追逐嬉鬧。其中一個女子，獨(dú)自穿著藕荷底色、鑲著淡紅花朵的裙子，在一片花紅柳綠、喧喧嚷嚷中格外沉靜，與眾不同。同伴打諢她的時候，她只是一味微笑著。年韶就知道，這個女子，就是她們叫的杏花了。年韶的目光，就隨著杏花，在杏花的林中徜徉。她仰望滿樹繁花的時候，年韶的心，就洶涌澎湃；當(dāng)她彎腰從地上拾起一片落英，年韶的心，就微微地疼了起來。
嘰嘰喳喳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又從年韶的身邊經(jīng)過。那些花紅柳綠的女孩子，在經(jīng)過的時候，都肆無忌憚地看著他，只有她，低眉斂目，在他身邊，倏然揚(yáng)起眼簾，眸子里，一股清澈的溪流，自在流淌。四目相對，年韶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擁抱著她，眼神里的渴望，咄咄逼人。杏花倏然垂下眼簾，臉上飛起紅暈，匆匆的追隨她的女伴去了。
年韶魂不守舍，滿腦子都是她的倩影，都是她流動的眼波。不知不覺中，猛然覺得有些冷。原來，下雨了。那些杏花，在這春雨中，落英繽紛。年韶逃也似地在雨中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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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頭，已經(jīng)跑進(jìn)一個小鎮(zhèn)子，一幅“華山客棧”的旗子，在雨中耷一拉著。年韶已經(jīng)渾身濕一透，管不了許多，一頭闖進(jìn)去，大喊著：“店家，有雅靜的客房沒？”一個沉穩(wěn)干練的中年漢子從店里走出來，打量了他一眼，帶著他穿過二層的小樓，樓后，有幾間客房，依偎在一座花壇邊。
店家籠著火，年韶搭把椅子在爐火旁，烘烤著濕一透的衣服。換了青衫小帽，倚在欄桿邊，看花壇里春苗葳蕤，想象著繁花似錦的客邸，會是如何一番令人心動的景象。這是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客棧，處處都能顯現(xiàn)出主人的經(jīng)濟(jì)實(shí)力和精于算計(jì)。一陣悠揚(yáng)的琴聲，破空而來。是了，就是那曲《茉莉花》，年韶想，如果是一個像茉莉花一般盛開的女子彈奏著，該是何等美妙呢。在這琴聲中，年韶輕輕詠誦著那首古詩：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一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
慢慢踱回客舍，那琴音，似有似無了。
“客官，下雨了，天冷，燙一壺茶喝吧！”一個曼一妙的聲音，把他從對杏花的思想里拉回來。那個女子，裊裊娜娜地走進(jìn)來，端著一壺茶，低著頭，半跪在桌幾前，緩緩地斟出一杯熱茶來，清香的暖氣，就氤氳開來。那個女子抬起頭，雖然隔著氤氳的暖氣，年韶大吃一驚。那個女子原來就是杏花��！杏花也認(rèn)出他來，再一次羞紅了臉，慌慌張張立起身來，跑出客舍。那曼一妙的聲音、裊娜的身姿、清純的眼波，就在年韶的心里翻來翻去，揮之不去。
第二天，陰陰的天仍然不緊不慢地下著小雨。年韶正望著雨簾，想著杏花，那個中年漢子走了過來：“客官，你是個讀書人，小女想讓你題一幅字，可以不？”年韶略一遲疑，就說：“當(dāng)然，我寫好后給你送過去�！爸心隄h子說：“不敢勞動您，你寫好后，下午我讓小女過來取。謝謝啊�！蹦晟鼐王交乜蜕�，磨墨，鋪開宣紙，構(gòu)思開來。
年韶這時候，就盼著下午快快到來，盼著再一次見到杏花。時間仿佛專門和他作對，題完了字，也只是巳時光景，吃過午飯，也只是午時，懵懵懂懂睡了一覺，突然驚覺，也還不到未時。于是就一眼盯著他的題字，每一筆，每一劃，都在心里臨摹了三五十遍。這時候，才聽到園子里輕輕的腳步聲，年韶一顆心就提到嗓子眼里了。
杏花就那么輕輕一盈盈地進(jìn)來了！還像上次一樣，進(jìn)來，就半跪在桌幾前，斟茶，隱隱的香氣，酥醉了年韶的心。他展開那幅字，是橫排的，杏花酒輕輕地讀出了聲：
清明谷雨雨繽紛，河南河北杏花村。
竹籬茅舍三五樹，九州氣象一時新。
春去落英碾作塵，騷人怨女葬花吟。
花自飄零水自流，猶笑時人不解春！
年韶輕輕地說：“杏花，杏花。”杏花不言不語，只是怔怔的對著那幅字：“年公子，謝謝你為我寫這一首詩，謝謝你�！蹦晟睾薏坏门跗鹦踊ǖ哪�。杏花就要起身，也許因?yàn)樾牡谆艁y，打了一個趔趄，年韶趕快伸手去扶，卻只觸到她膝上的蔽膝。那是一幅茭白的蔽膝，繡著一枝出一水的清荷。年韶自己也臉紅了，只盯著她的蔽膝看著，杏花卻轉(zhuǎn)身，在門邊一回頭，盈盈地望了一眼年韶。
離開華山客棧的時候，年韶多么想再一次看見杏花，幾乎走遍了客棧的角角落落。當(dāng)他最后一次在客棧外回頭的時候，他分明看到了簾子后邊一張垂著淚水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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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云陽回來，年韶就病倒了。是的，他愛著杏花，杏花也愛著他。讓他寫一幅字，年韶知道，對于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自然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可是，兩個家庭的狀況，真的是天差地別。自己只是靠著母親一個人勞作，勉強(qiáng)糊口，兩代沒有維護(hù)的破瓦房，早已經(jīng)搖搖欲墜，而慈母無怨無悔，還供養(yǎng)他讀書，一心指望他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杏花的父親，在華山就是首富了，經(jīng)營著一家客棧，還有幾百畝田產(chǎn)。他愛上杏花，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連日來的勞累，加上內(nèi)火攻心，終于病倒了。神志不清，發(fā)著高燒，時不時喃喃地叫出一個名字來：“杏花”。
年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請了鎮(zhèn)上的郎中來，開了幾副中藥，每天熬了喂給他。起色不大。又去請了巫婆，給他做法事驅(qū)邪，也是沒什么效果。那天，趁年韶清醒了，年氏終于知道杏花是誰，也知道了自己相依為命的兒子為什么病倒了。她安慰兒子：“不怕，媽媽找媒人給你提親，我兒子這樣優(yōu)秀，將來也會考中秀才，做了官，他一個土財主有什么了不起啊！”可是，暗地里，她自己也知道，婚姻都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一貧如洗的兒子，怎么可能高攀上財主家的女兒呢！
那天，年氏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華山鎮(zhèn)去，找到了華山客棧。她不是一個不知道腳手高低的人，對自己、對家庭的情況很有自知之明，可是為了心愛的兒子，不得不拉下老臉來。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鬼鬼祟祟地溜進(jìn)了大門，見到了杏花。一看見杏花，她就知道，兒子愛上這個孩子，真的有眼光，她都十萬分地喜歡呢！進(jìn)了杏花的閨房，都沒有來得及左右看看，就問：“你就是杏花姑娘吧？”杏花一頭霧水，點(diǎn)點(diǎn)頭。年氏“撲通”就跪在杏花腳下：“杏花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家年韶吧！” 杏花的臉上，起先是赧紅，緊接著就是慘白。急忙扶起年氏，急切地問：“年韶怎么了？”
杏花弱弱地說：“在遇見年韶之前，嚴(yán)父把我許配給云陽的縣令的.公子了。遇見年韶，我真的很動心，很喜歡。向他要字，是情難自已�？墒牵乙仓�，媒妁之言，父母一之命，做女兒的，哪里可以違背呢？”年氏說：“姑娘，我知道我自己什么身家，不敢奢望你可以嫁給我家年韶�！彼@得有點(diǎn)難為情：“可是，杏花姑娘，現(xiàn)在年韶病得很厲害，我只能求你了。巫婆說，拿你一件衣物，鋪在年韶的床單下，年韶的病就可能好起來呢。我這次來找你，就是來求你的。”杏花說：“姆媽，只要管用，為了年韶，我就是舍出自己都愿意，何況一件衣物呢！”說著，就從衣帶上解下蔽膝，鄭重地遞給年氏：“這條蔽膝，年韶那天盯著看了半天，就送給他吧。但愿可以醫(yī)好年韶�！�
年氏捧著蔽膝，就像捧著救命的神藥，急急忙忙返回家里去了。
（四)
年韶的病，果然一天天好起來了。每天都能喝幾碗粥，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只是醒來以后，經(jīng)常表情呆滯，年氏知道，他是有心病呢，為此，年氏在背后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這天，年韶明顯好了許多，從床上起來，因?yàn)樘闪似甙颂欤蝗於加悬c(diǎn)發(fā)霉了，就自己收拾得晾曬。在揭開床單的一瞬間，驚呆在那里。是啊，這一副蔽膝，茭白的底子，出一水的清荷，不就是杏花的么？那個親愛的人兒，魂?duì)繅衾@，她的蔽膝怎么會在這里呢？他禁不住捧著這蔽膝，貼著臉，似乎聞到了杏花淡淡的體一香。是自己在病中，媽媽真的托人去說媒了，杏花的爸爸答應(yīng)把杏花嫁給他了。他從心底感謝上蒼，感覺血液像波浪一樣奔涌，渾身充滿了活力。
可是，捧著這蔽膝，轉(zhuǎn)念一想，不會啊，杏花爸爸是個精于算計(jì)的商人，怎么肯舍下一身一子，把自己的寶貝女兒下嫁給他這個窮小子呢？這樣想著，奔涌的血液即刻凝滯了，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身一子飄飄忽忽的，仿佛在做夢。當(dāng)年氏看到他捧著那副蔽膝，眼睛里流露出來惶恐、慚愧的神情，年韶不用問，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天晚上，恍恍惚惚地，年韶看到，是杏花來看他了。她撫一摸一著他憔悴的臉，她的眼淚，滴在他臉上，年韶覺得幸福得心都要蹦出來了。他捧著她的臉，輕輕地吻著她；他一寸一寸撫一摸一著她的肌膚，凝脂一樣的感覺柔軟一了他焦渴的心。就這樣，一直纏一綿著，沉醉在她溫潤清甜的氣息中。聽到雞鳴的聲音，年韶豁然醒來，床單上一片狼藉，這時候，年韶才知道，原來，只是一個夢啊！
年韶滿臉熱淚，濡一濕了杏花的蔽膝。他定定地看著，腦子里一片空白。突然，他像瘋了一樣，把蔽膝吞進(jìn)口里，狂亂地咀嚼著，直到一副蔽膝徹底地咽了下去。年韶再一次病倒了，這次，他不吃飯，不喝水，目光呆滯，神情困頓，身體迅速垮了下來，幾乎都要皮包骨頭了。年氏不見了蔽膝，又見兒子病成這樣，別無他法，每天以淚洗面，對著菩薩燒香許愿，可兒子的病，竟然一天不如一天。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黎明時分，年韶把母親叫到身邊，掙扎著說：“母親，孩兒不孝，不能再陪著你了，我也就是一兩天光景了。母親，兒子死后，你把我埋葬到華山去，我要永遠(yuǎn)遙望著她�！闭f完，一行眼淚，又從干癟的眼睛里流下來。
（五）
年韶死了！
真愛的美好，社會的不平，命運(yùn)的多舛，一股腦兒地煎熬著他孱弱的心靈和身體，終于讓他含恨而死。
年氏在華山壙好墳塋，在鄉(xiāng)鄰和年韶同年的幫助下，雇了一輛牛車。一行人，都沉默著，只有年氏呼天搶地的哀嚎，在天地間回蕩。
經(jīng)過華山客棧的時候，那頭拉車的牛卻怎么也不走了，眾人又是喂草、又是鞭打，愣是一動不動。它眼睛里含一著淚，對著客棧，就是幾聲低沉的哀鳴。這哀鳴，和年氏的哭聲，驚動了杏花。當(dāng)她知道，是年韶死了，她也知道了，那頭牛似乎有神性，在等著她。
杏花的心，突然就寧靜下來，像溪水一樣清澈。她從柜子里找出那條藕荷色的裙子，在遇見年韶之后，一次都沒舍得穿的裙子穿上，讓一頭秀發(fā)披散開來，在臉上畫了淡妝，點(diǎn)了胭脂，描眉，涂了口紅。對著池塘，她看到了自己的美麗，亭亭玉立的身姿，如瀑的長發(fā)，淡雅得體的裝扮，只是少了一副蔽膝。她在心底，默默地說，年韶，這樣的杏花，能配得上你了吧？！
杏花緩緩走出客棧，來到牛車前，含一著淚唱到：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dú)活何所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釘?shù)脟?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棺材，在她的歌聲中，輕輕地自己開啟。杏花躍身而起，衣袂飄飄，像一個仙女一樣，飄進(jìn)棺材里。她的從容，她的美麗，讓大家目瞪口呆，在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棺材蓋又慢慢合一攏。那頭牛拉著車子，向墓地走去。
后來，年韶與杏花合葬的墳塋，被叫做神女冢。傳說，春暖花開的時候，會有成雙成對的美麗蝴蝶，在墳塋邊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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