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黃葉飄落的聲音的散文

　　時間如一片樹蔭，總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游走。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是深秋了。

　　因了地域的原因，魯東地區(qū)四季了然，涇渭分明。春之茵茵，夏之郁郁，秋之瀟瀟，冬之冽冽，各有韻致，有條不紊地循環(huán)著。

　　魯東的秋天韻味十足，典型的北國之秋。當(dāng)然，所有的景狀往往依附于人的思維。置身于魯東深秋，超然物外者涌于腦際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與安然；而孤傲凜然者則吟哦出“寧可抱香枝頭死，何曾吹落北風(fēng)中”的壯烈與凄美；卓然不群者仰視蒼天，激情澎湃地吟唱“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失魂落魄者則煢煢孑立，黯然悲歌“對秋深，離恨苦，數(shù)夜?jié)M庭風(fēng)雨”……自然是心靈的載體，風(fēng)景可以改變心境，而心境更決定了風(fēng)景。

　　數(shù)月來，隨著妻子病情加劇，我已無心貪戀風(fēng)景，確切說，是漠視與疏離。每日里，一日三餐，尋醫(yī)問藥，已有些身心疲憊，根本無暇領(lǐng)略風(fēng)景。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相對閉塞的人來說，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圉于家中，需要足夠的誘惑，才扯得動我遠行的腳步。譬如蘇杭或是張家界，北京或是港澳臺，那都是一直向往的圣地，倘若能親歷一次，指定令樂不可支，而那些泛泛之地，心底里是不屑一顧的。

　　我最初應(yīng)邀去西古現(xiàn)村采風(fēng)，就是秉持著這樣一副心態(tài)。

　　西古現(xiàn)是一個村子，位于海陽市與煙臺市之間，我乘車去煙臺，無數(shù)次路過這里，每次都被那個金碧輝煌的牌樓所吸引，在旅客一片嘖嘖的贊嘆聲中，一次次回望，倒衍生出一種駐足觀賞的欲望。然而，車子匆匆一掠，一切便淡出視線，并逐漸被新的景物所取代。有時，兀自覺得，不過一個普通的村寨而已，除了這份流光溢彩，其他并無異處，去這樣的地方游覽，似乎并無意義。

　　然而，盛情難卻，經(jīng)不起文友的再三吆喝，又征得妻子同意，猶豫了半天，終于上路了。其實，坦白說，內(nèi)心里是渴望一次出游的，至少可以更新一下心情，舒展一下眉頭，緩解一下壓力，從那“炕上有個病人，地上有個愁人”的壓抑中解脫出來，得到須臾的解放。

　　車子如脫兔，駛過了一村又一寨。車窗外沒有霧氣，一切清晰入目。樹葉紛然，遍地金黃；千山一色，滿目蕭條；河水幽幽，淺唱低吟�！肮�(jié)物豈不好，秋懷更黯然”，這樣的景致并不賞心悅目，于我反而是一種打擊，愈發(fā)增添了我的苦澀。我收斂起一向的爽朗，沉默不語，眉頭愈發(fā)地緊了。

　　終于到了目的地，車子在清陽園停住。

　　清陽園在西古現(xiàn)村對東，與村子之間隔著一條公路和一座橋。清陽園，很秀氣的名字。

　　下了車，與市攝影家協(xié)會的朋友邂逅，簡單寒暄之后，目光落在清陽園橋頭那白色的立柱上，白底紅字在初升的太陽下熠熠閃光：春種遍地綠玉，秋收萬顆黃金。詩意盎然，很是耀眼。駐足于斯，眼前恍然涌動著碧浪千頃，隨即閃耀起萬里金黃，除了欣欣向榮，便是碩果累累，春華秋實嘛，樸素的農(nóng)家情懷油然而生�；剞D(zhuǎn)身，清陽園里，豪闊的省長經(jīng)濟示范園就在眼前，綿延無邊。只是，樹樹繁華不再，顆粒歸倉時節(jié)已過，田園里歸于一片蕭寂。土地泛黃，果樹瘦立，奉獻之后，一無所有，唯有期待來年的新生。眼前的空曠讓我心生落寞。

　　一行人徐徐前行，行走在林蔭道上。這是一條普通的鄉(xiāng)間小路，已經(jīng)被水泥硬化，很是平整，走上去也很踏實。道路兩旁植了兩排銀杏樹，齊整地綿延至遠方，經(jīng)霜之后，樹葉泛黃，在清晨灑落，悠悠然，飄飄然，如黃蝶，棲滿地面，猶如撒了一地黃金。隨行的幾個孩子張揚著頑童的天性，俯下身子忙著撿拾落葉。不遠處，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在樹叢間忙碌，仔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采摘一種不知名的植物葉子，紅紅的，似燃燒的火。金黃的樹，泛黃的路面，隱約可見的紅葉，歡躍著的'兒童，心無旁騖的母子，構(gòu)成一道絕美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于是，長槍短炮架起，急于留下這個精彩的瞬間。長期蝸居于鋼筋水泥叢中的人，一旦回歸自然，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誘人，這便是自然的力量，它讓人解除了偽裝，返璞歸真。于是，撿拾一片落葉，捧于掌心，細細地端詳，輕輕地吮吸，秋的韻味便蕩漾于胸。眾人興致盎然，歡聲笑語不絕于耳。然而，于我，卻是惘然，這種短暫的歡愉很快如流星劃空而過，復(fù)歸于陰郁之中�！肮麓迓淙諝埾�，輕煙老樹寒鴉”的凄哀仍占據(jù)著我的胸間。因為套了精神的枷鎖，我只能強作笑顏，逢場作戲般迎合朋友們的合影留念。

　　從清陽園出來，西行，穿過公路，徐行四五分鐘，便來到西古現(xiàn)那片著名的銀杏林。

　　這里的銀杏林更為誘人，面積有幾十畝，浩瀚且異彩紛呈。有一樹碧玉的，葉子蔥綠，如盛夏時之蔥郁；有半黃半綠的，參差雜糅，呈青黃相接之態(tài)；有一樹金黃的，如黃金綴滿枝頭。同處一園之內(nèi)，卻千姿百態(tài)，這種怪異的現(xiàn)象讓人驚嘆。

　　低下頭來，地面早已被金黃覆蓋，如黃色的錦緞鋪陳開去，不見盡頭。落葉下，隱藏著生機勃發(fā)的小草，伴著各色鮮艷的小花，奮力昂著頭，力圖頂起落葉，綻放出生命的光彩。腳踩在落葉上，綿綿的，軟軟的，軟床一般。我輕移了腳步，躲避著花草，不忍踐踏這些脆弱的生命。

　　這是一片純凈的園林，一色的銀杏樹亭亭玉立，并無雜樹參差其間。樹底下，除了脆嫩的花草，也無葳蕤叢生。沒有了枝枝蔓蔓，便沒有了磕磕絆絆，走起來可以隨心所欲，十分順暢。于是，活潑的嬉戲，伶俐的躍動，悅耳的笑聲便彌漫了整個林園。一時間，這里仿佛成了極樂世界，徜徉其間，唯有繾綣。

　　一陣風(fēng)襲來，滿樹的葉子嘩然作響，如千人歡笑，如萬人鼓掌，又如一首無名的調(diào)子在自由地詠嘆。風(fēng)搖樹動，樹影婆娑，片片扇形的葉子便斜斜地飄落，逗引起一波新的躍動。童稚的身影在林間穿梭，奔跑著，跳躍著，追逐著，爭搶每一片落葉。這些可愛的小生命！

　　“啪”，一片葉子忽忽悠悠，跌跌撞撞，誤擊在我的臉上。瞬間緩緩下滑，蝴蝶般隕落。我心里一驚，頃刻間，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再次閃耀于眼前，激發(fā)著我的苦澀與傷悲。心里默默地吟誦：

　　早秋驚葉落，飄零似客心。

　　翻飛未肯下，猶言惜故林。

　　風(fēng)再次襲來，落葉繼續(xù)飄零，而我，眼角分明有淚在涌動，幾欲噴薄而出。索性立住，閉了眼睛，一任秋風(fēng)灌耳，一任黃葉飄零。風(fēng)涌入耳際，不是呢喃，不是傾訴，而是肆虐與挑釁，催生出我新的悲涼。都說紅葉寄相思，可如今，這漫天飛舞的黃葉一樣左右著我的思緒。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飛。

　　觸景生情，一時間，這樣薄涼的詩句一股腦地充盈著我的大腦，內(nèi)心一陣震顫。

　　數(shù)月來，夙興夜寐，服侍于病榻前，以“相濡以沫”的姿態(tài)鼓舞著妻子與病魔做著殊死的拼斗，親眼目睹了她如一枚行將隕落的葉片逐漸恢復(fù)了生命的活力，煥發(fā)出生命的光彩，點燃起希望的燈火。這期間，經(jīng)歷了多少對生命的沉思，對生命的敬畏，以及對生命的渴望。個中滋味，怎一個“愁”字了得！

　　落葉紛紛，思緒漫漫。

　　“咔！”驀地，有聲音傳入耳際�；剞D(zhuǎn)身來，匆匆一瞥，發(fā)現(xiàn)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正舉著長長的桿子在修剪樹木，隨著一聲聲脆響，一根根枯枝凌空跌落。老人的身后，是一棵棵修剪一新的銀杏，樹形愈顯修長，也愈發(fā)壯美。銀杏樹在在經(jīng)歷了春的萌發(fā)，夏的繁盛之后，在秋天里走向蕭瑟，然而，園丁的裁剪不是戕害，不是雪上加霜，而是在播種希望，那就是來年的勃發(fā)。我瞬間醒悟，這位園丁分明是這片林子的守護神，他布衣素顏，在冷風(fēng)里勞作，用一雙結(jié)滿老繭的手為銀杏樹裁剪美好的明天，蘊育來年的一場繁華。

　　風(fēng)瀟瀟，葉紛飛，而此刻，我的心間卻涌起一股暖流。再次閉了眼睛，聆聽這黃葉飄落的聲音，眼前卻閃動著樹樹繁華，片片青翠。在這片綠色的海洋里，妻子正展露著笑顏，如一條活潑的小魚歡快地向我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