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塵世,我的家散文
鐵路
幼年時，我是個膽小的孩子。害怕天黑，更害怕與父母的別離。這一點，與我的祖輩們大不相同。他們遠比我強大或者有力。他們在這片土地上一茬茬站起來，又一茬茬倒下去。他們在這里生存、開墾、流血，或者流淚。他們的手掌里沒有風(fēng)花雪月，沒有詩詞韻腳，他們習(xí)慣攥著二十四個節(jié)氣說話。他們一張嘴，就是五谷雜糧的味道；他們一說話，就是年景、雨水以及風(fēng)向。
距離祖母家老屋三四里處，是一條不曾封閉的鐵路線。那兒，是村里孩子們的另一個游戲場所。他們做過的最匪人所思的一件事，就是在正運行的鐵路線上擺放了一塊大石頭。一輛火車被迫停止行駛。司機氣極，卻對瞬間就鉆入路邊玉米地的小孩子無奈至極。成年以后，他們不再做這樣的傻事。他們漸次長大，知道什么是規(guī)則，什么是道德，什么是該為與不該為。然而，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在鐵路邊行走是一件可怕的事�；疖嚭魢[而來，帶動起巨大的氣流，要止住腳步，要掩住臉面。火車已經(jīng)駛過，然而內(nèi)心的恐懼仍然持續(xù)許久。
鐵路邊自有無限的風(fēng)光。那些水綠色的打碗花，鵝黃嬌嫩的雞蛋花，還有生在水澤里的蒲棒和蓮蓬，都是引誘孩子們的道具。傍晚，鐵路下的溝渠邊，楊柳依依，花香陣陣，女孩子們采集花枝，編成花環(huán)，盤在頭頂。男孩子們折了柳樹的新枝做哨子，左一聲啁啁，右一聲啾啾。不遠處，布谷鳥展翅飛過，在頭頂留下一兩聲啼叫，瞬即折翅而去，余音尚在，而鳥形無蹤，引人悵思。每一次，我都在伙伴們的呼喊中，逃離母親的視線。每一次歸來，褲腳邊都帶著塵土、花瓣兒以及螞蚱土綠色的唾液……母親說我是一個野孩子。她卻不知，一顆年少的心，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也會找到如母親一樣的依傍。
偶有長途列車經(jīng)過，車上的陌生人會笑著和路邊的孩子揮手致意。多數(shù)時候，孩子們并不理睬。偶爾會做出回應(yīng)。像彼此在很久的從前就已經(jīng)相識。看列車青蟲一樣蠕蠕而去，少年的心也被帶往不知名的遠方。而多半時候，會專心在路邊挑揀喜歡的石頭，這一塊，印有流水一樣的波紋，分明就是來自圖畫書里的藍色海洋。那一塊里，有琥珀顏色，大概很多年以前，這塊石頭是一棵美木，歷經(jīng)了風(fēng)雨雷電，地殼變遷，惹了相思，亂了情腸，才不得不蒼老了本心，改變了容顏。
九歲以后，父親更換了新的工作。我們跟隨父母搬到相隔十里左右的另一個鄉(xiāng)村居住。每年的假期或者年關(guān)，都要被父母帶著走回祖母家。沿著鐵路線，走得習(xí)慣了，不再害怕迎面而來的列車。間或，在行走的途中，偶爾會有小得小獲。曾經(jīng)撿拾過大塊的黃蠟，還有整箱的食物。那時候，父母剛剛從祖母身邊剝離，倔強的他們一貧如洗，燕子啄泥一樣壘著新巢。尚記得那是一個冬日黃昏，與父母一起回家，看到鐵軌邊散落著煤炭，情急之下，父親脫了外褲，扎緊褲腿，一家人一路走，一路拾，一路歡笑。并不覺得如何的清苦，小小的心里，滿滿的都是喜悅，或者安穩(wěn)。
這段鐵路的中端，有一座橋，名為大洋橋。和父母一起走過橋頂，也走過橋底。上面是鐵鑄的橋面，列車一過，轟隆隆作響。并設(shè)有炮樓一座，隱匿莫名的不可知的潛在事物。父親小時候，和伙伴們偷了隊里的高粱，扎成捆，正準備背著回家。卻被看青人發(fā)現(xiàn)，大聲吆喝。父親只好把高粱捆放到炮樓里藏好�？辞嗳瞬灰啦火垼分赣H跑了二十里路才肯罷休。父親丟了鞋子，踩出滿腳的水泡，歸來時，還不曾忘記去炮樓里取回高粱捆。有時候，年少的事情回憶起來，總是很耽美。又或者，那些舊日時光，被青春的我們用上好的涂料染了色，它們，就那么永久地深深地鐫刻在了我們的心里，成為一道風(fēng)景，成為一段往事。
橋下是淙淙流淌的河流，這一頭，連著家鄉(xiāng)的老屋。那一頭，連著不知何處的遠方。春天，河里的木樁上長滿青苔，格外光滑。然而水不深，即使失足落在里面，也不覺害怕。最美就是冬天的早晨，河岸上的蘆葦掛滿濃霜，一棵棵枯草都是白衣的妙女子。而恰巧，一只調(diào)皮的麻雀從這一處飛往另一處，吱吱一叫，腳趾剝落白霜，再唧唧一喊，冬天的韻味就再也藏不住了。那時候，我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所受寵愛自然多了一些。但，父母也恰恰年輕著，他們不懂得如何教養(yǎng)好自己的幼子。在很多的冬天或春天里，他們帶著我從橋上橋下走過，講述重復(fù)了很多次的故事。他們滿臉都是回憶和微笑，他們不知道，我年幼的心里，曾波動著怎樣的微瀾。
很多年后，站在這座大橋上，回眸我的故鄉(xiāng)的村莊。我看到我的先人們莊稼一樣綠著，又莊稼一樣黃著。他們匍匐或者站立在那里，像一面面旗幟，在風(fēng)中呼啦啦作響。偶爾，他們隨著風(fēng)聲齊刷刷地扭過頭來，我看見他們眼里飽含著淚水，那淚花花和他們額頭上的汗珠珠混合在一起，成了老綠色，成了琥珀色，成了我們永遠也走不出的過去與未來。
山坡
清揚，還記得我曾說過的那句話嗎？我說，自與你分別后，我將不會再去愛別人，我想我再也不會愛了。可時隔一年后，我在這個漫漫的冬季，逢到一人，這個和你有著數(shù)不清的相同之處的男子，他在彼岸將我呼喚。而我，最初是隱匿了自己的心事的。就像一棵草想隱藏起一個春天，卻在不經(jīng)意的一縷春風(fēng)中，就倏地泄露了心事。就像一朵花，本來以拒絕的方式逃避開放，卻在某個清晨，被一滴露水輕輕喚醒，她張開眉眼，她看到清麗的天空之下，到處是春意盎然，到處是草長鶯飛，她因此不再愧疚，她接納了這個季節(jié)，接納了那些隱忍的暗示。正如我，不自覺地，接納了這個男子的愛情一樣。
這是多么可愛的事情��！我還能夠愛。我以為我將死的心，再也看不到樹木的發(fā)芽。那些殘舊的綠，被橫亙在年少的時光里，它們曼妙，然而它們停止發(fā)出光芒。它們以陳舊的`腐朽的氣息，停止前進。它們只是看著，看著這人間，一座座山出現(xiàn)，一座座山消失。我也是如此吧。自從那日一別，我的心就開始封閉了。這冬眠是如此的漫長，如此的沉寂，仿佛我從沒來過這個塵世一樣。我不再是一粒泥土，不再是一個生命，我什么都不是，即使我如此有分量的存在。
那一日，隨母親回鄉(xiāng)下探親。下了客車，走下鄉(xiāng)路，又看到那一面后山坡。坡上堆滿積雪，因此突覺無比空曠。雪撫平了大地的褶皺，因此讓山坡顯得更加平坦光滑。那是冬日的最和諧的景象吧。大雪積壓，讓草莖低頭。一起沉靜的，還有舊日的腳印，那些重重疊疊的人類的、動物的、飛禽的腳印，都被隱藏了。山坡上，只看到風(fēng)滑過的痕跡，那么清淺，那么輕薄，仿佛什么都不曾經(jīng)過。然而，只有我知道，那些都是暗傷啊，人們看不見，你也看不見，可我，看得見。
曾記得，你把這山坡比喻成后花園。童年時候，我們一起挎著小筐去挖野菜，那里到處升長著芨芨草、婆婆丁、小根蒜以及野蕨菜。常常，你的竹簍里裝的是野菜，我的小筐里卻滿滿的都是野花。你笑話我，鼻涕還沒擦凈，就學(xué)會臭美啦。可那時候，我真的想用每一葉綠草做鏡子，每一片花瓣兒做頭飾，我甚至想著，成年后，我要跟著你，走出村莊，走向故事里的那些童話王國，走進許多個未知。每一次，我都纏著你給我講故事，每一次都被你嚇哭，又被你哄笑。然后，拽著你的后衣襟，在綠色的無垠的曠野里奔跑，笑聲與風(fēng)聲，傳進小村的瓦縫里，傳進每一縷炊煙里，傳進一棵棵大樹的根系里，爾后，順著樹根的走向，一直傳進更深邃的遠處去了。
童年時代的分別是最不留痕跡的傷。成年之后，你我偶然相遇，又偶然離散。和書上的愛情故事一樣，我們一下筆就編寫了最后的結(jié)局。我們試圖重新接受彼此，就像小時候那般無羈，卻不行。我們嘗試再次擁抱對方，就像幼年時候你把我背負在肩膀之上，卻不行。我們在很多次不行之后，斷然說分手。你在這一邊落淚，我在那一邊落淚�？晌覀兊难蹨I卻迷失了方向，它們不再匯集，它們也懶惰了，它們最終，也死去了。
最后一次，我們一起回到家鄉(xiāng)。一起去看望那片山坡。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童年的印記都消失不見。野草被莊稼取締，鮮花被樹林掩蓋，甚至，那些來來往往的山風(fēng)，都被茂密的青紗帳阻隔了。站在山腳，我們最后一起擁抱了彼此。我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彼此的眼眸都很明亮，我們微笑著，在山坡下的岔路口揮手作別。甚至，我們都忘記了回頭。我是不敢，怕一回頭，看到你的身影，那些，屬于我自己的小小的憂傷會再一次決堤了吧。
清揚，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與任何人相愛。然而，在這個冬天里，我逢著一個和你一樣的男子，甚至，他不懼怕我身上叢生的荊棘，他用熱熱的體溫溫潤了那些尖刺，他降服它們，讓它們慘敗。他引領(lǐng)自卑的我走向另一片田地，那里，是我從未見過的新奇景象。那里，塵土之上開滿向日葵，開滿粉紅色的杜鵑，開滿所有的向往黎明的花卉。他給予這些花朵能量，他說你們要快樂，要驕傲，要幸福。我知道，他不單單是對那些花說的，他亦是對我說的，對他的愛人說的。那么，清揚，你知道的，我怎么會去拒絕這些話呢？
我不會帶著他去看望那片家鄉(xiāng)的山坡了。那已經(jīng)成為過去，即使美好，然而已經(jīng)失去。我想我會從這個冬天開始，慢慢安靜下來。白天用來生活，夜晚用來讀書。并且堅持寫作�；蛟S，我將用很多的筆墨來描述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老宅，我的河流，還有那些舊日的時光。然而，我的內(nèi)心將不再慌張。我不再是失心的孩子了。我將在我愛人的懷里，聽他講講過去與未來，講講他曾經(jīng)的童話，以及那些我將和他一起進行下去的明天。
那么，清揚，我們的故事將在今晚結(jié)束。我將新生。并且持有愛情。我們都會一直幸福下去。這個，請你批準，并且隨同。
后山
從老宅到后山墓場，大概有五六里的路途。需要翻過一座山坡、走過一塊田地、再穿過一條公路才能抵達。這段路程，我的太祖母走了九十四年，祖父走了七十九年，祖母走了七十五年。我時常站在路的這一端望向另一端。春天，看到我最小的姑姑被一輛婚車載走。夏天，無邊無際的莊稼綠成一片汪洋。秋天，那些稻谷金黃色的秸稈在風(fēng)中唰啦啦作響。冬天，土地變得空曠，玉米茬子堅硬地站立。我時常會在空閑的時候站在屋頂看一看墓場。那些墓碑在陽光下晶瑩發(fā)亮，折射光芒。雨滴隔空飄去，引來數(shù)聲燕子的輕啼。我時常在黃昏的時候去公路邊轉(zhuǎn)一轉(zhuǎn)，我擔(dān)心過路的車輛會攪了他們的好夢。我時常在夢里見到他們。并且，他們看起來還是不曾離去的樣子。
每個春天，我都會寫好一首長詩，種在門口的薔薇樹下。之后的每天清晨，我都習(xí)慣搬個矮凳子坐在那里等這些文字發(fā)芽。深井里的水打撈上來有點涼。我就坐在日頭下面，等他們曬熱。等待的過程中，我閉上雙眼，假裝小憩。我知道那些春天的風(fēng)最是調(diào)皮，若是這一縷看到我睡了，一定會咋咋呼呼地告訴另一縷，等所有的風(fēng)都知道了，準備來偷襲我的時候，那可是晚了。日光的腿腳可等不得懶惰的人。我在暗中偷偷地笑。那些風(fēng)兒們一定氣極了吧。不然，它們不會在午后就打著旋兒地來調(diào)戲我。不過，我才不怕咧。我的薔薇樹下的那些種子已經(jīng)發(fā)出嫩芽。我有什么好顧忌的呢。生命在延續(xù)，一代又一代的，如同我，以及我故去的親人們。我們，我們始終都會存在。
太陽落了西山。我會在這個時辰去村里走一走。我看見最西邊的老王家的炊煙比去年短了一截。我知道去年的春天，他的兒子去了城里打工，然后再也沒有回來。老王的身子骨從那個時候起就不再挺拔了。我懷疑是他家的鋤頭太沉了。他經(jīng)�？钢前焉狭虽P的鋤頭，從村西走到村東，再從村東走向村西。他的腳步和老牛的腳步一樣緩慢。我經(jīng)常去他家的屋后瞧一瞧，量一量那些炊煙，嗅一嗅他家灶臺的味道。如果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聞不到，我就突然覺得很寂寞。那些寂寞，是如此的空曠，讓整個季節(jié)，都會長久地埋藏在黑暗里。
老王的兒子后來也被送進后山的那個墓場里去了。墓場，變成了整個村里人的墓場。每一家都在緩慢的去那里占有一塊地方。沒有人去排斥，大概都知道，風(fēng)一場又一場地刮過，雨一場又一場地下過，草木綠了又枯了，人這一輩子，生死都是夢一場，還有什么可去計較的呢？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就這樣把手揣進我的衣袖里，從早晨開始，站在我家屋子后面的土路上，看人群一扎一扎地走過去。他們帶動起塵土，灰蒙蒙的，迷了我的眼睛。我是舍不得眨眼的，生怕一個眨眼的瞬間，我就再看不到隊伍里缺失的某個人。那個人走著走著就消失了，他沒和任何人打過任何招呼，他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落在隊伍后面了。
整個秋天我都在做夢一樣的四處游走。直到池塘里最后的一只青蛙也冬眠了，我才懶懶地回了家。母親新買的穿衣鏡四四方方，我在它面前站了一個時辰。我蒼白的臉和窗上的那盆茉莉花顏色一樣。我回頭看看它們，忽然就笑出了聲。母親在廚房里煨著大鍋的熱湯。她說日子那么久長，她才不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去做。村東頭的老李家二姑娘出了正月就要出嫁了，母親包了一個大紅包，禮尚往來的事情，要賺著一個光彩的面子。村書記的老媽要過八十大壽了，紅帖子就在桌上明晃晃地放著。母親說了，這樣的場合可錯不得，怎么說，我們家也是村里的老住戶了。
我想我是不屑于此的。我只是捧了一本叫做日子的書去旮旯里讀。從清晨讀到晌午，又從晌午讀到黃昏。我想我的母親大概是生了我的氣，或者她忙忙碌碌地忘記了我吧？吃飯的時候，她都忘記了叫我。我餓的都有些頭暈了。我從那些光隙里把自己搬出來，連同我的幻覺，或者我的靈魂。我在院子里努力地望向后山。我發(fā)現(xiàn)，那里早被一些古銅色的樹木遮蓋了。我什么也沒看見，又仿佛，我什么都看見了。我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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