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里的母親散文

　　在某一刻，我會忽然停下手里的事，然后閉上眼睛。這時，我總能聽見有人在喚我的名字，綿遠、悠長，從我的左耳或右耳進入我的身體，在我的血管里伴隨著血液轉上幾圈，流過我干枯的頭、笨拙的手、粗糙的腳、昏花的眼睛，最后進入我時常絞痛的心臟。這聲音來自于飄滿塵土的村莊，來自于鋪滿茅草的屋檐，來自于吱吱作響的木門，像縫衣用的一根棉線，欲縛住我，將我牽回村莊，牽回許多年前的某個正午或黃昏。

　　母親！我知道，這是你喚我的聲音。你如今已經年邁，常常犯糊涂，做好了飯后，總是不小心喊出我的名字。可我卻在遙遠的遠方，隔著飛揚的塵灰，無法應答。你的聲音可以穿過一座又一座的村莊，一片又一片的麥田，準確地尋到我的身影，而我的聲音卻穿不過幾十年的光陰，回到我八歲的時候，回到你年輕的時候。我只能委托刮過屋檐的一陣清風、臥在石下的一粒小蟲，或長在土墻邊的一株細草，讓它們在你呼喚我的時候，用它們特殊的聲音，替我應答。

　　母親！我堅信每個人都有前生。我的前生也許是一只在墻角忙碌的螞蟻，也許是一朵在田埂上跳舞的野花，可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前生是在麥田里度過的。那時我是一只會叫的小蟲子，有碧綠的身體，有婉轉的歌喉。母親，那時你正年輕，你的頭發(fā)沒有一絲白，黑得像田地里的夜晚；你的臉也沒有一絲皺紋，嫩得像沾滿露珠的麥葉。你有著比麥子還要醇香的味道，你有著比風還要飄逸的身影。你手持鐮刀從麥田里走過，你的優(yōu)雅讓整整一田的麥子都為你傾倒，你的美麗讓所有翩飛在麥田上的蝴蝶都黯然失色。母親，你不會知道，那一刻你的出現(xiàn)使我忘記了歌唱，你的眼神溫柔地掠過我，讓我不得不立下誓言：以后要做你的孩子。

　　母親！我真的成了你的孩子，我從麥田的孩子化成了你的孩子，這是萬里挑一的幸運，這是塵世間最動人的緣分。我在你的身體里成長，像一粒麥子在田地里扎根、發(fā)芽、抽葉、拔節(jié)。你用血肉給我塑造身體，將你的心分出一小部分做成了我的心，將你的手分出了一小部分做成了我的手，又將你的眼睛分出了一小部分做成了我的眼睛。

　　母親！我記不得我五歲前的樣子，我所有的記憶都是在那之后才有的。我常想，也許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光都應該在五歲前，都在記憶之前的那段空白處。那時四季停止了輪回，我們只停留在春天；那時所有的花朵都扎堆開放，香氣飄滿了田野；那時所有的鳥雀都唱著最動聽的歌，不會歇息哪怕一秒。那時我臥在你的懷里，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我的口鼻和你用同樣的節(jié)奏呼吸，我的心臟也和你用同樣的節(jié)奏跳動。你用乳汁喂養(yǎng)我，讓我的身體漸漸地豐盈，讓我的眼睛漸漸地明亮，讓我的腳可以在塵土中蹣跚地行走，讓我的嘴能夠說出我生命中的第一個詞匯。

　　母親！在村莊里，我是一粒幸運的種子，從來沒有在風里迷失過方向。你引領我成長，為我打開一扇又一扇門，指給我該走的路，用身體擋住從北方吹來的寒風，用眼睛照亮沒有星月的夜晚。我能回憶起你的一雙手，一雙沾滿麥香和炊煙味的手。你用這雙手精心地篩選著苦難的生活，小心地把僅有的一些幸福挑揀出來，放在我的手心。即使是在今夜，我依然能夠感覺到你的一只手，破壁而來，溫柔地撫摸我，給我滿是傷痕的身體一絲溫暖。

　　母親！我記得我五歲后的一切。記得陽光怎樣穿過窗子，披在你的身上；記得風怎樣越過矮墻，扯起你的衣角。早晨，我爬上房后的土坡，看你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出村莊，慢慢地變小，直到融進村莊外綠色的田地；黃昏，我又在土坡上，看你拖著同樣長長的影子走回村莊，慢慢變地大，直到立在我的面前。我還記得你的一切聲音。記得你用輕輕的聲音將我從土炕上叫醒；記得你囑咐我太陽出來后給院子里的雞添食；記得你做好飯后在炊煙里喊我回家吃飯；記得你在我犯錯后對我的呵斥，和呵斥后傷感的嘆息。

　　母親！我曾經小心翼翼地踩著你的腳印前行，不必擔心下一步該向哪里落腳。但現(xiàn)在我卻遠離了村莊，遠離了村莊中的你。因為沒有了你的腳印，所以我在更濃更深的塵灰里只能摸索前行。我不斷地摔倒又爬起，跌跌撞撞、傷痕累累；我不斷地染上塵世的灰垢，擦拭后轉眼又面目全非。

　　孩提時的我，受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誘惑，總想掙脫你的懷抱，去嘗嘗世界的味道。而如今的我，卻渴望著變成最初的那個嬰兒，被你抱在懷里，去感受你的體溫、你的呼吸、你的心跳。母親！如果我真的重新被你抱在了懷里，如果你真的再次親吻了我的臉龐，那么，我一定要反手摟緊你的頸項，任世界如何繁華，我也永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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