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散文

　　我剛參加工作時的室友叫唐君，長我四歲，特別喜歡集郵。唐君雖然是一條漢子，但淚點極低，動不動就淚眼婆娑，遭遇一點不遂意的事就會哭起來。一日，他丟了幾枚猴票，竟然哭出了聲。那聲音如風(fēng)中破竹，夸張、寡味，沒有預(yù)兆，俠客般說來就來了。而我不知道該如何勸導(dǎo)，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隔壁的工友見了，只是淺笑，那笑容就掛在嘴角，輕飄飄的，有些蔑視。后來這工友告訴我，不必理會的，他經(jīng)常瞎哭一氣，哭的莫名其妙。

　　不多時，唐君又哭了。起因是他的女友得了白血病。他們苦戀了六年，原準(zhǔn)備春節(jié)結(jié)婚的，突遭變故，他無論如何無法面對。他坐在床上，眼睛像水簾洞，雙手捂著嘴巴，他是想掖住藏住那堵在喉嚨窩里的哽咽聲，可抽泣聲還是從指縫間鉆出來了，不同的是，這哭聲短促，時急時緩，一聽就是來自于心底的真家伙。這回，我是真有些心疼他了，隔壁的工友們也過來安撫他，那是真心真情的撫慰，他們覺得唐君這回是真?zhèn)�心了�?/p>

　　如此看來，作態(tài)和真實的分野是可以通過情感的表達方式看出來的。

　　多年后，我在西北大學(xué)聽文學(xué)講座，主講人是《美文》副主編穆濤先生。這是我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講座之一，主講人不是端著架子布道，他的語言厚樸、老道，一如他的文字，不花哨，平實中有奇詭，全然沒有學(xué)院氣息。這是他的“老板”的風(fēng)格。穆濤在談到散文的感情表達時，打了一個形象化的比喻。他說，在一個老人的靈堂里，不需要花多大的氣力就可分辨出女兒和兒媳婦的哭聲。這是流行于陜西的家常話，卻道出了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常見的命題，就是創(chuàng)作者如何選材寫事，如何就事抒情。這就是所謂散文的“事情”表達。

　　所謂事情，事在前，情在后，由事生情，情寄于事，無事便無情。散文所記之事可謂包羅萬象，而把每一宗事都寫得疏密有致不難，但借事抒情時，能把持好抒情的尺度，讓文字具有散文的段位，卻是不容易的。汪曾祺、周作人的散文里，稻糧、蔬菜、一貓一狗，甚至夜壺之類的器物都可以成篇，而且“事情”之間都有恰到好處的銜接，事的脈絡(luò)梳理的不枝不蔓，情感的拿捏更是張弛有度，讓讀者體味到的是文化的`溫情和作者大方、松弛、樸素、從容、飄灑的精神氣度。能讀到這種滿是文化氣息的散文該是讀者的福分了。

　　何以如此？因為他們的散文中自始至終有一個共同的靈魂，就是一個“情”字，而且是潤物細無聲的表達，沒有一絲以聲勢占優(yōu)的痕跡�；仡^想我的工友，他的郵票丟失后的哭，固然是一種失去愛物后的感情流露，但多少有些許的做作，即便哭得像模像樣，也是矯情的，而因女友患病后的壓抑哭聲，因發(fā)乎于心，則是真情表達，這也是靈堂里女兒和兒媳婦不一樣的哭聲中所蘊藏的道理�？奕缢�，散文的情緒宣泄也是如此，情不自禁當(dāng)然好，只是別刻意地渲染。過猶不及啊。

　　如今的許多散文之所以不耐讀，大抵就是犯了這矯揉造作的毛病。不耐讀，不是因為文字里沒有感情，或者有太多的話語泡沫，而是濫情、縱情了，似乎不讓感情在文字表面洶涌澎拜起來，就不足以成為好散文。曾記得一個叫陳進的年輕作家在給我朋友的文集的序言中寫道，一些人患一場感冒就參悟起了人生命運，甚至生死命題；前腳剛跨出門口，嘴巴里就把鄉(xiāng)愁的歌謠唱的愁腸百結(jié)……這描述該是切中當(dāng)下散文創(chuàng)作的時弊了——把話說得滿滿的，把意拔得高高的，空發(fā)議論，情感像蘆花隨隨便便地滿世界飛，一點瑣碎的事都可以和人生命運揪扯到一起，一截殘夢里都有關(guān)乎社稷興旺的宏大敘說。

　　其實，我們都希望自己寫出散文的“大格局”，大模樣，但是，越是大的東西越容易空洞，越容易把作者的意旨引到歧途。一個農(nóng)耕機手本是捯飭莊稼活的高手，卻硬是要拉出架勢來開飛機，筆力不逮，境界不高，學(xué)養(yǎng)不高，就只好高調(diào)鋪張?zhí)撉榱�。何以這般讓散文的身段如此硬朗和張狂呢？蓋因是一些散文書寫者誤讀了“文以載道”的古訓(xùn)，錯把散文當(dāng)做教化的道德經(jīng)了。而好的散文都是敘事有序、抒情有道，作者的心量可以很大，但絕對不能裝腔作勢。還是謝靈運說得好：“升月隱山，落日映嶼，收霞斂色，回飈拂渚”。

　　我做學(xué)生的時候，讀過矛盾的《白楊禮贊》，客串語文老師的時候，我也教過《白楊禮贊》，白楊的氣節(jié)我是打心眼里崇拜的，可我又實在不敢恭維“我愛白楊，但更愛白楊一樣的人”之類的空泛議論。白楊為事，愛之為情，事情就明擺在這兒，但作者由白楊而生的情，未必就是讀者喜聞樂見的。作者寄托在白楊樹上感情無疑是真真切切的，而事實上，讀者在認可沈公雁冰的白楊寄寓后，卻并不領(lǐng)受其情，至少這份情沒能引起讀者足夠的共鳴。因為并不是所有的“真”都能打動人。比如嚎叫、嘶喊，再比如兒媳婦的哭喪聲，都是真正的聲響，卻無法獲得讀者心靈的回響。

　　有經(jīng)驗的作家，散文的感情多是藏在文字里，在不顯山不露水中敘事之中，那些外表轟轟烈烈的散文，文字一如戰(zhàn)馬嘶嘯而來，熱烈、猛然，乍看起來很有沖擊力，貌似深刻，卻經(jīng)不起回味，更經(jīng)不起時間的磨礪，幾番風(fēng)雨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其實，情感就本質(zhì)而言是充滿煙火味道的，也是通俗的，但通俗絕不是膚淺，假惺惺的高雅、道貌岸然或者裝腔作勢才是膚淺。

　　梁實秋在《論散文》中說，散文的美，“美在適當(dāng)”。何謂適當(dāng)，就是不虛偽、不作態(tài)，抒情要有節(jié)制。事實上，對于散文，作者的情感越是克制，他傳遞出來的情感張力就越大。朱自清在《背影》中，把自己對父親的感情隱藏得非常深，并沒有咋咋呼呼的鋪張，他用一個站臺上的細節(jié)，就把父親的形象刻畫出來了。所以，“事”在人為這句話用于散文創(chuàng)作也是極為妥帖的。事，就在我們的視野里，但人為之情的抒發(fā)是喧囂、張揚，還是隱忍、內(nèi)斂，怕就是辨識一篇散文品質(zhì)高下的精神路標(biāo)了。

　　有理不在聲高，做散文也是如此。事，可以不宏大，但事必“恭親”、敬畏；情，不能不要，但不可太飚。所謂的濃墨重彩只適合于做廟堂的錦繡文章，散文是從不拒絕小巧玲瓏、溫軟綿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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