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舊景散文

　　一、天景山邊

　　夏日的午后，我站在村前的小河邊向遠(yuǎn)處眺望，天景山邊綠意蔥蘢，起伏的山脈勾勒出朦朧的背景，瓦藍(lán)的天空向山脊無限地接近，燦爛的陽光遠(yuǎn)遠(yuǎn)地灑下去，在山根里拉出淺淺的山影。

　　迷離間，我的視線定格在神秘的山影里，我想那狡猾的野兔是不是正在那里用花言巧語蠱惑美麗的七彩山雞隨它入洞？山邊草地上悠然散步的斑斕鳥雀，是不是會對眼前水溝里時不時得意地躍出水面的頑皮魚兒投去不屑的一瞥——詩情畫意般的天景山邊，引發(fā)了我生命最初的想象，使我在不知不覺中進(jìn)入了奇妙的童話王國。

　　對于村里人來說，天景山邊，是他們抒發(fā)一腔豪邁、寄寓無限憧憬的神馳之地。麥黃時節(jié)，激動的村里人站在田埂上，摘下草帽，凝望田野，金色的麥浪滾過心頭，激發(fā)了他們最原始的豪情。他們昂起頭顱，拔高目光，躊躇滿志地向天景山邊遠(yuǎn)眺，看到那火紅的日子像錦緞般展開，不禁甩開雙臂，揮舞起手中的鐮刀……

　　當(dāng)我長到腳步能穩(wěn)當(dāng)?shù)刈冯S羊群的時候，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牧羊人的后面，順著黃土小路，向天景山邊走去。羊群一到被青草染綠的天景山邊，便歡快地散漫開來。它們愜意地嗅著嫩草的清香，亦走亦停。牧羊人放下手中的鞭子，坐在山洼里，一動不動，坐成一尊雕塑，一處風(fēng)景。藍(lán)天里悠悠飄動的白云，頭頂上空盤飛鳴叫的鳥雀，水溝里鳧游嬉戲的野鴨，早已引不起他的注意。我靜靜地蹲在水溝邊，看著羊兒與嫩草一番耳鬢廝磨之后，用舌頭將草兒卷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禁不住直咽口水。

　　夕陽西下，在天景山邊的田野里勞作的人們，直起腰身，望見村莊上空升起裊裊炊煙，收拾起農(nóng)具，踏上回家的田間小路。牧羊人的意識也從沉寂中復(fù)活過來，拾起鞭子，用羊的叫聲吆喝了兩聲羊，羊兒們便戀戀不舍地從青草上抬起頭，咀嚼著最后一口嫩草，意猶未盡地迎著暮色踏上歸欄的小路。

　　那時候，天景山邊和我們的村莊在遙遙相望中相互依存，就像一對在含情脈脈中對視的熱戀情人，共同醞釀著濃郁醉人的鄉(xiāng)村風(fēng)情。

　　多年以后，當(dāng)我順著昔日的黃土小路，迎著田野吹來的潮濕的微風(fēng)，走向天景山邊去找尋飄動著羊群的青草地時，映入我眼簾的竟是一排排參差錯落的房舍，而那碧綠的草地、清澈的水溝卻不見了蹤跡。驚愕中，頭發(fā)已花白的老村長扛著鍬迎面走來，我急忙詢問，他告訴我：這幾年，為了緊跟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的步伐，村里新建了兩家民營企業(yè)，把許多家村宅占了，他們只好挪到天景山邊蓋房居住了。

　　站在房舍密布的天景山邊，想到村莊的呼吸被圍堵在這里，無法暢通，我感到異常憋悶。返村后，我看到每戶村舍旁都圈羊著幾只瘦弱的羊。我走進(jìn)其中的一個柵欄旁，看見一只小羊不停地用嘴拱著欄內(nèi)僅有的一株已啃禿了葉子的青草，另一株老羊面朝天景山邊趴著，眼里滿含對往日縱蹄青草地的無盡懷想。

　　二、趙灘

　　黃河自巴顏喀拉山瀉落而下，一路浩蕩，百轉(zhuǎn)千回，奔流到地勢平緩的寧夏中衛(wèi)境內(nèi)后，迷醉在素有“塞外小江南”之稱的中衛(wèi)旖旎的自然風(fēng)光里，癡癡地只是漠漠下移。河面上那皺起的小波紋，是黃河沉醉的眼睛。

　　中衛(wèi)黃河南岸靜候著一片螺旋狀的河灘。螺旋的外層是如墨點在紙上的房舍，星星點點簇成一個犬吠雞鳴的村莊，村里百十戶人家全都姓趙，趙灘由此而來。螺旋的內(nèi)層依偎在黃河南岸的懷抱里，年復(fù)一年，默默地體嘗著黃河水漲時河水浸潤的愉悅和水退后干涸的寂寞。村莊人的生活樂章也在水漲水退的交替中變奏著。

　　趙灘是黃河嬌小玲瓏的情人，在黃河一次次的深情擁抱中，出落得豐腴嫵媚。趙灘的`早晨最美，隱逸在層層疊疊綠樹中的村莊，總有裊裊的炊煙一縷縷地飄起，繚繞在樹間，虛無縹緲的樣子，猶如人間仙境。初升的太陽透進(jìn)各家宅院的果園里，映紅了臉龐的桃啊、杏啊會不時地從枝葉間露出嬌羞的笑容。

　　夏季雨后，黃河水漲，河水一波一波地向河灘蕩漾開來，親吻著村莊的巖基說情話。村莊涌動起來。鳥兒們紛紛飛上高高的枝頭，興奮得大聲鳴叫。大人們拿上漁具到河灘里撈魚，小孩子們匯集在河水中高興得魚兒一樣歡蹦亂跳。傍晚時分，村莊四處飄散著鮮魚的香味。

　　秋后，黃河水退，在河水里沉浸了一季的河灘儲積豐富，是鳥兒和孩子們的樂土。晴朗的秋日，鳥兒們散布在濕潤而曠遠(yuǎn)的河灘里詩意地散步，三三兩兩的小孩子們在河灘里尋尋覓覓，當(dāng)有人發(fā)現(xiàn)一只精致的貝殼驚喜的大叫時，常有不懼人的鳥兒在不遠(yuǎn)處偏著腦袋觀看，眼里透著好奇。那些圍在河灘邊，用小鏟掘土的，是在挖慈姑（一種鴿蛋般大小，青白色，吃起來又脆又甜的水生植物）。在他們的記憶里，世上沒有比慈姑更好吃的東西了。黃昏，愉快的鳥兒們和盡興的孩子們結(jié)伴回到了村莊，河灘里一片寧靜。

　　村莊人特有的娛樂方式是看露天皮影戲。晚飯后，戲班開始搭臺子。古老的木架，雪白的幕布，恍惚而溫暖的燈光，在激越的鼓樂聲中，形神兼?zhèn)�、栩栩如生的皮影子蹦蹦跳跳地登場了。幕布后面的皮影藝人挑線操作，唱腔委婉，戲臺前面的觀眾聚精會神，如癡如醉。末了，皮影戲圓滿收場，村莊里的人意猶未盡，不盡地咀嚼，把精彩的場景帶到睡夢中。皮影戲中的故事滋養(yǎng)著村莊人的心靈，成為他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談資。

　　轉(zhuǎn)眼間，十多年過去了，隨著黃河水流的減弱，河水已不再擁抱著河灘親吻村莊的演技，河灘平添了幾許落寞。今天的趙灘已不全是趙姓人，在不斷的嫁出嫁進(jìn)、遷入搬出中，混居了多家異性戶。電視、影碟機(jī)和一些現(xiàn)代化通訊工具也走進(jìn)了趙灘人家，皮影戲淡出了村莊人的生活。顯然，獨具魅力的河灘民俗風(fēng)情，像勾兌了水的酒，濃度已不如從前了，但值得欣慰的是，遠(yuǎn)離公路的趙灘，躲過了鋼筋水泥的侵襲。那環(huán)合村莊的綠樹仍然濃郁蔽日，柔枝搖曳，舞動著村莊曼妙的舞姿；蔭翳宅院的果園，依舊果實累累，凝聚著村莊沉甸甸的喜悅。

　　三、舊廟

　　村里人對村口這所明清而來的舊廟從來都是仰視的，盡管它比起村里其他房屋只高出三尺廟臺。這使舊廟在我童稚的心里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以至于每次走過它，總是怯生生的，低著頭，大氣兒也不敢出。有時耳邊傳來“梆——梆——梆”的木魚聲，忍不住抬起頭來，也是神色慌張，匆匆一瞥。

　　不知是由于有了這所廟，家鄉(xiāng)凡上了六十歲的老奶奶都戒葷吃素成了居士（家鄉(xiāng)對不出家修行的女佛教徒的稱謂），還是由于家鄉(xiāng)人世代信仰佛教，才修建了這所廟�？傊�，家鄉(xiāng)人對舊廟的依賴就如同對黃河的依賴，黃河是家鄉(xiāng)人的生身母親，舊廟是家鄉(xiāng)人的精神母體。

　　邀請數(shù)十位居士在舊廟里念一場敬獻(xiàn)神靈，祈求惠澤，告慰祖先的大經(jīng)，是村里人光宗耀祖的大事，也是他們努力奮斗數(shù)年的宏偉目標(biāo)。一些多年來默默無聞的人，會突然間因為在舊廟辦了一場大經(jīng)而揚眉吐氣。村東的楊三，是個羊倌，年復(fù)一年抱著根竹鞭在山坡上放羊，似乎已變成了一只羊。人們幾乎遺忘了他。然而，那年秋后，他忽然請了六十位居士，在舊廟里辦了一場隆重的大經(jīng)，清脆的木魚聲伴著渾厚的經(jīng)聲，把村子營造的一片靜穆。前去觀看的人們莫不屏聲靜氣，肅然起敬。我清楚地記得楊三當(dāng)時對著陳列在廟堂佛祖前的祖宗牌位磕頭時，那滿臉自豪和欣慰的神情。此后的很長時間里，人們對楊三在舊廟里辦大經(jīng)的盛大場面贊嘆不已，夸他放養(yǎng)放成了大氣候，出人頭地了，有的人甚至把他祖宗都夸上了。

　　作為舊廟的念經(jīng)人，居士是受人們尊敬的。在村里人的意識里，居士念佛修行是在為人們祈禱平安和幸福。在家里，若有兒媳婦忘了婆婆的居士身份，無意中頂撞了婆婆。婆婆只需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念一句“阿彌陀佛”，兒媳婦立即臉色大變，噤了聲。

　　其實，在村里人心目中莊嚴(yán)神圣的舊廟，只不過是幾間古舊的磚瓦房，其間陳設(shè)著一尊佛祖塑像和兩尊觀音塑像以及幾張擺有香爐的香案。當(dāng)我敢于正視舊廟時，我已在舊廟所弘揚的佛教文化氛圍中長大成人，對舊廟有了深層的認(rèn)知：千百年來，質(zhì)樸的家鄉(xiāng)人對佛祖的信仰已根植于靈魂深處，他們深信，只要有了這種恒久而虔誠的信仰，佛祖就會顯靈，賜福于人類。因此，供奉佛祖的舊廟雖然簡陋，卻是人們寄托祈愿的圣地。

　　不久前，我回去發(fā)現(xiàn)，村子里原有的景物，三處已不見了兩處。可舊廟依舊矗立在村口，一如家鄉(xiāng)人對美好生活執(zhí)著而堅定的信念。

　　四、山河橋

　　橫臥在通往縣城中途的山河橋，如同村里人的一道心理壁壘，使他們對進(jìn)城產(chǎn)生了莫名的畏懼。

　　山河橋，顧名思義，是搭建在山與河上的橋。乍聽上去，頗有氣勢，讓人即刻聯(lián)想到一座彩虹似的橋，橫跨在祖國的大好河山上。其實不然。這里的山，是群山盡頭的懸崖；這里的河，是黃河中上游的一條支流。寬闊平坦的公路陷落在這與路面落差足有十米的懸崖谷底，支流肆漫過來，形成簾瀑，橫在那里，像一條霸道的攔路虎。一座寬不及公路一半的狹細(xì)石橋橫架在簾瀑上，路段便呈一上一下兩道近于垂直的險要陡坡。

　　年月里，總有人跌落山河橋下，命赴黃泉。清晨，美麗能干的陸家二嬸收拾停當(dāng)，留給丈夫和孩子一個甜美的微笑，心中滿懷對未來好日子的無限向往，騎上嶄新的自行車進(jìn)城去賣羊絨。黃昏，外面便傳來陸家二嬸失足跌落山河橋下喪生的噩耗……這類悲劇的上演，使得行路人行至山河橋，無不望而卻步，撫胸長嘆。

　　但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從來不會停滯在這座險峻的石橋上。也許是為了喚起人們奔赴富裕之路的勇氣，山河兩邊總是瓜果遍地，艷麗的花朵熱烈地點染著季節(jié)。坐在路旁望橋興嘆的行路人，禁不住把視線移向山河邊，奪目的美景驀然映亮心房，行路人毅然背起行囊，放開膽子，走向石橋。

　　一些人魂斷山河橋，但更多的人走過山河橋，用自己以汗水獲取的農(nóng)產(chǎn)品，換回心中渴盼已久的心愛之物，把平實的日子扮靚。山河橋，承載著人們的絢麗夢想，讓人們在一次次過往中顫栗并快樂著。

　　當(dāng)我又一次過往山河橋時，歲月已流轉(zhuǎn)了二十年。山河橋以全新的面貌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半圓的石拱和透亮的涵洞，傳示出卓越的風(fēng)姿。橋兩側(cè)青灰的石欄像兩排守邊的士兵，給人以安全感。橋下掛在懸崖谷底的簾瀑成了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汽車平穩(wěn)地駛過坦緩的山河橋的瞬間，故鄉(xiāng)人曾經(jīng)過橋的艱險情景，搶鏡頭般涌現(xiàn)在眼前，我百感交集——這座搭建在懸崖谷底之上的石橋，承載過故鄉(xiāng)人的多少悲欣與夢想，又將承載故鄉(xiāng)人的多少幸福與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