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年之味散文

　　一

　　對面的院子外面種了好些樹木，每天出去買菜或是丟垃圾，我推開銀白色的金屬院門走出去，目光便不由得被那將斑駁的墻裝扮得生氣盎然的樹木們吸引。

　　大紅色的月季開得真是艷麗，大朵大朵點亮了路人的眼睛。茂密的柿子樹上已長滿了比指甲稍大一些的果實，嬌小得惹人喜愛。比我高不了多少的香椿上長滿了嫩嫩的葉芽，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見過年老的夫婦在黃昏的夕陽下拿著籃子站在樹下摘取。高大的香樟總是在起風的日子里沙沙作響，與飛落在枝椏間的鳥兒們來一曲和鳴。還有亭亭如蓋的枇杷樹，郁郁蔥蔥的桃樹，以及長滿它們身下土地上的茵茵碧草，和裝點在草間的不知名小花。

　　對于喜愛花花草草的我來說，這無異于一副絕美的人間美景。

　　唯獨有一棵樹我是不認識的，它比最高的香樟樹矮一截，比枇杷樹枝條茂密，葉子比桃樹小，伸展的枝條上長滿了小小的顆粒，圓圓的，不像是花苞，也不像是果實。

　　我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樹的，走過去細細查看了幾次，也不能辨認出來。越是如此，好奇心就越是日漸強烈，每次路過它，我總要仰起頭，看看那奇怪的小顆粒有沒有長大，有沒有提供更多讓我能辨認出它身份的線索。

　　昨天傍晚出門時，我又重復了這個動作。突然間的靈光一閃，我竟然脫口而出，花椒。然后迅速從垂下的樹枝上拽下了幾顆小顆粒，送到鼻子下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濃烈的辛香氣味。

　　我從來不知道花椒樹是長成這個樣子的，沒想到那么小顆的調味品，居然生長在這么高大的樹木上。原以為，它們也跟辣椒茄子之類的蔬菜一樣，是長在農人的菜園里的呢。這個發(fā)現讓我感到意外和驚喜。

　　心下便立刻開始盤算，等到它長熟的那天，定要摘取一些，為我的小餐桌增加一些新鮮的味道。

　　我原是不喜歡花椒的味道的。

　　老家人口味清淡，做菜大都只放油鹽清炒，只求做出材料的原味，偶爾放幾個曬干的紅辣椒，就已經是極致了。所以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見到過花椒，更不知川菜為何味。

　　后來出門在外，偶爾在川菜漂浮的紅油里見到過花椒，忍不住用筷子夾起入口中嘗一嘗，覺得那一抹麻麻的味道纏繞在舌尖，既不像辣味那么刺激，也沒有甜味那樣讓人心情愉悅，不溫不火的，我不喜歡。

　　我的性格里有叛逆的成分，喜歡特點分明的東西，要么洗凈鉛華，要么鮮艷濃烈，對于沒有獨特個性的東西，我提不起欣賞的興致。

　　之于味道，我就覺得花椒的麻是可有可無的，做菜時沒有它對口味不會有影響，放了它也不會像辣味那樣讓人欲罷不能，若是不小心咬碎了一顆，還一口的苦澀辛麻，讓吃飯變得需要小心翼翼。所以即便是有一段時間我近乎瘋狂地迷戀上川菜，也不忘在點菜時跟老板說一句，不要花椒。

　　二

　　我對人生的理解亦是如此，要么轟轟烈烈策馬揚鞭，要么素衣清顏寡淡一生，越是極致的東西，越是有著讓人欲罷不能的美。而這中間的柴米油鹽塵世煙火，則不是我想要過的日子。所以很小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有個遠大的理想，要努力讓自己的人生跟身邊所有人都不一樣。

　　十七歲那年，面容白凈的男孩云在電話里對我表白，他家就在我家隔壁村，我們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不知愛情為何物的我聽到平日里靦腆害羞的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的那番動情話之后，毫不猶豫地回答他，我們不可能。不甘心的云急急追問，為什么？我說，因為我不會留在我們那個地方的，我以后要去很遠的地方，去外面的精彩世界，我不愿意在那樣落后的村子里過完我的一生。我不甘心。

　　我的態(tài)度亦如我說出的話語那樣堅決，云用近乎哀求的語氣勸說了我兩個多小時，我的決心絲毫未動。而我與他曾經無話不談的友情，也在這通電話之后劃上了休止符，這多少是讓我感到有些失落的。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自己口口聲聲說自己要的精彩生活是怎樣，只是見了許多原本靈秀的女孩一到年紀便嫁人生子，之后便一輩子為了丈夫孩子操勞，成為活得千篇一律的農村婦人，心底對這樣的生活感到恐懼。

　　我是個向往自由的人，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力，而不是到了某一時刻，就去遵從長輩們的命令，去完成所謂的人生使命。我甚至不認為結婚生子是每個人都必須要做的事情，我覺得人生應該還有更有意義的事情值得我們去做。

　　當然，那時候的我并沒有明確自己的這些想法，只是近乎本能地對父母對我的人生做出的安排進行抗拒，哪怕是毫無目的的抗拒，也好過讓我覺得看不到希望的順從。

　　迄今為止，我人生中較為重大的選擇都是自己決定的，并不是我不相信自己父母對自己孩子未來的考慮，而是我從心底不認同他們看待生活的方式。我沒有辦法改變他們從上一輩人那里承襲來的根深蒂固的守舊思想，我只是不愿意自己有一天也變成跟他們一樣。

　　我對父母的反抗幾乎是出于一種本能，一種不肯安于現狀，想要逃出別人為我畫好的生活道路的本能。我覺得人是要有幾分這樣的反抗精神的，不然的話，生命該是多么的`索然無味。

　　后來到了二十幾歲的時候，便開始陸續(xù)有人來我家做媒，了解我個性的父母便回答他們，這個女兒，我做不了她的主。并非是完全不開明的父母，這讓我感到慶幸。

　　三

　　轉眼間，距離年少時離家的那個夏天，年華已經翻過了十數載，而在這些年的時光里山一程水一程走過來的我，心中對人生的理解，亦有了與當初不盡相同的況味。

　　在餐飲行業(yè)工作的經歷，讓我可以見識到不同社會層面的人，以及以旁觀者的身份，去觀察他們的生活的和人生。

　　與燈紅酒綠的物質僅有一步之遙，加上正當處于風華正茂的年紀，許多美麗的女孩迷失在了紙醉金迷的誘惑里。在我認識的女孩中，就有開始是服務員，后來認識了有錢人后便不再工作，甘心做比自己年紀大很多的男人圈養(yǎng)的金絲雀的例子。更有甚至，被厭倦了自己容貌的男人拋棄后從此自暴自棄，走上了出賣肉體換取金錢道路的女孩，也不在少數。

　　不是沒有對金錢的誘惑動過心，物質所能帶來的滿足感和虛榮心，具有能消除內心不安和羞恥感的強大功能。

　　那一年，與一個樣貌儒雅的中年男人幾次三番地偶遇，之后他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我的電話號碼，很大方地給我充了一千元話費，還在我上班的店里遇到我時，往我手里塞幾千元的超市購物卡，也在我搬家的路上偶然出現，在將我送到地方后突然從包里拿出幾疊厚厚的紅色鈔票往我手里塞。這筆數額不小的錢我沒敢要，驚慌失措地立刻下了據他說價值幾百萬的車，逃也似得跑進了夜色里。

　　幸好那時我已經辭去當時的工作，之后便去了另一個城市，電話號碼也更換了，這件事便如風過無痕，并沒有對我的生活產生實質性的影響。

　　但時至今日，想起這件險些改變了自己命運的事還是心有余悸。雖然我最終拒絕了誘惑，但是收到數額不小的話費和用從天而降的購物卡在超市揮霍時的喜悅心情，還是讓我覺得十分恐怖。在物質的誘惑面前，人的反抗能力比面對別的東西要薄弱得多。

　　后來，在見識了更多因此而墮落的例子之后，我為自己當初一念之差的明智選擇而感到慶幸，也開始重新思索自己一直以來追求的不一樣的生活到底是什么。

　　無疑，物質上更高的品質是我想要的，但是對于得到的方式，我漸漸有了自己的見解，并且日漸清晰和堅定。

　　我不同意家鄉(xiāng)人那種“笑貧不笑娼”的思想觀念，在他們看來，只要能賺到錢，做什么都是有本事，哪怕是違法的。而事實上，老家也確實有許多人出門在外做的是見不得人的賺錢勾當，騙人，偷盜，是見怪不怪的事情。

　　這是后來的我更加討厭生養(yǎng)我的那片土地的原因，雖然我的父母并沒有做這樣的事情，但是年少時因為家境貧窮而受到的冷眼，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我也無法認同我在外面的世界里所認識的女孩中貪慕虛榮的生活態(tài)度，她們將自己的人生價值觀完全建立在對物質的崇拜上，用青春和容貌去換取揮霍的本錢，而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

　　我在看似灑脫用錢無度的奢靡生活表象中，看見若干年后因為年老色衰而遭拋棄，生活無以為繼心理空虛寂寞的結局，并為此同情她們。

　　她們逃出了物質匱乏的困頓，卻成了金錢的奴隸。這兩者之間，本質上并沒有什么不同。

　　四

　　多年以后，回家過年的我再一次見到了云，當時的他已經是一名在部隊多年的武警軍人，臉上沒有了年少時的稚氣，而是多了幾分男子氣概。

　　那時，我對外面的世界已生出了幾分厭倦，開始漸漸明白，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哪里都有牢籠，要想不被困住，光靠改變環(huán)境是不能完全做到的。

　　我對未來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渴望能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塵埃落定，是那時我最迫切的心情。

　　如果他再向當年一樣對我表白一次，我想，我應該會毫不猶豫答應嫁給他的。

　　他在發(fā)給我的信息里這樣說：你知道嗎？當年被你拒絕之后，我哭了一個晚上，我從沒為你之外的女孩子哭過。之后也沒有。

　　看著這個信息，當年的那通電話里他說過的話瞬間從記憶深處涉水而來，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清晰。

　　我說，我不想呆在這個破地方，我要離開這里。

　　他說，那我努力賺錢，在外面買房子，我們一起離開。

　　我又說，我不喜歡太斯文的男孩子，你的皮膚太白，像個女孩子，又太幼稚，沒有安全感。

　　他說，那我努力讓自己成熟一點，你要相信我。

　　……

　　但是，除了這個信息之外，對于那段被記憶塵封的往事，他沒有再提。

　　倒是去他家里吃了一頓飯，但有幾個其他同學的作陪。席間，他的父親反復說，自己的小兒子即將要考大學，而這個難得回一次家的大兒子，在自己花費了多年的心血后，終于在武漢的部隊里有了立足之地，頗得部隊領導的賞識，領導不止一次說要給云在武漢介紹對象，以后定居在那里。

　　話語里的意思不言自明，這位精明的老人家是知道云曾經對我的心思的。據說他曾托人打聽過我的情況，多半是受他兒子之托。只不過那時我有好幾年沒有回家過年，對婚姻抗拒得很。后來，這位用心良苦的父親便托另外的人給云在附近的村子介紹了個女孩訂了婚，后來云去武漢當了兵，不知為什么婚也退了。

　　再后來，便是時隔多年之后我和云的再次相遇。從他幾次三番的欲言又止里，我察覺出了他的心里似乎有難言之隱。吃完那頓略有些尷尬的晚飯，我便全都明白了。

　　果然，那次分別之后不久，回到武漢的云便經人介紹找了一個當地家境頗好的女孩子，女方的父母給他們買了房，他們很快訂婚結婚，現在已有了孩子。云，他成了多年前我所向往的，真正的城里人。

　　兜兜轉轉之后，我與云，竟然巧合般地換了個位置。多年前，我想走出去而拒絕了他的深情款款。多年后，我終于不再對外面的世界那么向往，卻換做他無法抗拒定居繁華城市的誘惑，放棄了我。

　　我不知道，這是命運的巧合還是捉弄。

　　五

　　人生的境遇亦是有百般滋味，有時候曾經喜歡的，等到自己吃得多了，便不再有最初的喜愛心情。而有些一開始并不喜歡的，經年之后，卻逐漸發(fā)現了其中的美妙。

　　如同我對花椒，曾經覺得它有些嗆人又不夠刺激，并不能吸引我，甚至有些討厭。時隔多年，卻覺得它雖不能像辣味那般給味覺帶來強烈的刺激，也沒有甜味那般讓人心情愉悅，但是那一縷并不濃烈的辛麻滋味，緊緊地纏繞在舌尖，倒也有一種其余味道都給不了的奇妙感覺。

　　有些味道，是需要經過時間的洗禮之后，才能真切體會到其中的滋味的。

　　但是人生與味道畢竟不同，曾經放棄的東西，過了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便不會在生命里再次出現了，即便是出現了，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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