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經(jīng)典散文

　　鳳凰沱江岸上有一方矗立的五彩石，掩映在古木蔥蘢蒼勁之間，四圍山色靜謐宜人，遠離塵囂，棲息繁茂枝葉間的山雀，時而啁啾啼囀，聲如佩玉清脆，悅耳動聽；偶爾竄來越去，低回林間，逗引樹葉陣陣窸窣的響動。踏在落英紛沓的步履跫然，空靈渺遠的回音像穿梭回旋在古意盎然的上空，久久不絕。就近石旁，赫然幾個雋秀飄逸的字體映入眼簾，"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這是晚年洞徹人事的沈從文先生的手跡。

　　沈從文，一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壇上幾經(jīng)沉浮起落而最終炳煥后世的名字，一段不朽的傳奇鐫刻史冊，也同樣深深烙在那個時代無數(shù)顆心上，于內(nèi)心惶惑彷徨之際，翻開記憶的書頁，一個久遠的年代，一段久遠的傳奇……

　　從偏處一隅、鮮為人知的閉塞古城湘西，孤身一人沿沅水而下，滯留其間五載，跋涉在生與死之間，驚險叢生，匪夷所思，歷經(jīng)人事的諸多滄桑，歷練世間的種種悲慘，卻幸運的從死神手里奪回性命，北上求學，到“一個永遠無從畢業(yè)的學校，學那課永遠也學不盡的人生”。

　　動蕩喧雜的`大都市，紛紜復雜的人事。一個瘦小的鄉(xiāng)下青年，飄搖在風雪中的斷梗殘篷，單衣蔽體，饑寒嚙噬，僵凍的手指卻緊搦那支纖細的筆管，筆底汩汩流瀉沁心的香澤，彌漫紙間一行行娟秀不凡的字跡。

　　郁達夫先生卑身下訪，仿佛冬日悄然遠逝，暖暖春暉冉冉東起；所有的冰雪一剎那化作你熱淚盈眶，迷離中望見不遠的將來，頻頻招手示喚。于是，你一竄越躋身遐邇聞名的大作家，筆耕未敢輟，洋洋灑灑，流暢真摯，享譽海內(nèi)外。多少人癡迷留戀；向往風光迤邐、人情古樸的小城小事。你說“崔嵬是易折的，磐石是無轉(zhuǎn)移的，我的生命等于崔嵬，愛你的心希望他能如磐石”，你像是拿生命瘋狂書寫著一封封讓少女面紅耳赤、卻真摯動人的愛情表白，輕叩芳扉，癡心不改四載。上蒼感動，賜予可以與你相守一生而不離不棄、同甘共苦而無悔無怨，明心慧性、清秀過人的“三三（你親切的喚呼）”。而立之年，成就豐碩。這個拿半生當一生來寫的“鄉(xiāng)下人”，用自己最優(yōu)美動人的古樸文字構(gòu)筑：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純凈的田園牧歌式的天才杰作——小說《邊城》，馳名中外。

　　長養(yǎng)在風日里的自然之子——-善良溫柔、聰慧靈秀的翠翠，一曲哀怨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守了大半生渡船的爺爺，無力將你的愛情擺渡過岸，業(yè)已盡職安息。沙啞的情歌余韻徐歇在擱淺的渡船沿，縈繞夏日黃昏氤氳中被日頭曬暖的溪岸石罅間，淌了好幾千年的潺湲溪水輕拍歌和。那遙望遠方的心呵，是不是早已望穿秋水？會不會還憶起夢里輕輕浮起靈魂，飛上對溪崖，采摘虎耳草的豆蔻羞怯？那山后邊的竹雀呦，是不是依舊在竹篁里柔聲歌唱？邊城的歌讓聽的人靈魂醉了：沱江的渡船上爺爺和翠翠嬉鬧的歡笑，對溪崖青翠欲滴的竹林，吹著嗩吶的迎親送嫁的轎子，端午節(jié)上劃龍舟的熱鬧場景……一張張淳樸篤實的面容，一句句樸直無華的言語。

　　一頂“桃紅色”的帽子橫空飛來，象上了魔咒一樣如千鈞巨巖壓著，仿若世界一下子變了樣，你欲含憤離世，上天眷顧，再“三”挽留。然而，你作為“拯救并承接了中國詩魂的湘西赤子，不得不夭折，不得不窒息”，沒有說一句話，揮別熱戀一生的文學，走入日月光華不及的幽暗角隅；沒有一絲怨恨，將自己的余生默默牽系另一份事業(yè)。在三十多載歲月中嘔心瀝血、集腋成裘、增刪細繪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石破天驚，填補中國文化史上一大空白。

　　春秋代序，草木零落，沱江的水不舍晝夜，可邊城兩岸的竹篁卻一直翠色迎人，攝人魂魄。沈從文注定要入碑不朽！從遙遠的邊城，從潛伏在時代壓迫的地底下，沈從文再次高山仰止矗立文壇，蜚聲寰宇。當人們于霓虹眩目、車馬喧囂的現(xiàn)代都市，迷失彷徨在人性善惡的街角岔道時，再次回首凝視沈從文筆下那方靜謐的土地，用心感悟隱伏在清新故事背后的巨大悲痛，重新審視一顆偉大靈魂在苦難襲身時的淡定從容，是怎樣的震撼、折服與感動！

　　一九八八年，這位杰出的文學大師平靜走完八十余載曲折不凡的人生，“在大風大浪中盡了自己應(yīng)盡的責任，清清白白，無愧于心”，魂歸鳳凰。在沱江涯畔的山林，一方皺石作了他的墓碑。曾經(jīng)多少次，心瘁倦怠于都市繁雜多變、機巧充斥的名利角逐，夢里輕聲柔情呼喚湘西這方他深愛著、牽動他靈魂與所思的水土，那眼神中又何曾忘懷故土淳樸自然、親切溫和的鄉(xiāng)人。于今屏卻塵世的紛紛擾擾，朝夕相伴長養(yǎng)他一生情性和人世觀照的這一派清波，共敘離情，任沱江水日夕漲落，默默流淌……石碑的陰面刻著他妻妹的敬誄：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是他一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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