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優(yōu)秀散文
六九年四月的一天，我和姐姐趴在總機室的分報臺上做作業(yè)，突然看見母親背著三個月大的小妹沖進屋子，解開襁褓丟床上，也不管小妹哭鬧，在木箱里取了點什么，轉(zhuǎn)身就朝經(jīng)營所跑。我和姐姐相互看了眼，心下想，去經(jīng)營所一般都是搭車去縣城。
果然，不一會奶奶進來說：“你們父親從拉電桿的汽車上摔了下來，人事不醒，送縣醫(yī)院搶救去了，”母親自然是奔父親而去的。
一周后母親回來，人已經(jīng)瘦了一圈，抱著小妹就哭：“懷你就有人說你克父，這下好了，真出事了�？磥�，只有把你送人了�！�
“我看還是不送吧，反正已經(jīng)出事了�！蹦棠逃脟共林纸舆^小妹。
“腰桿斷了，腦袋上也是傷，還不知道住多久醫(yī)院，家里經(jīng)濟這樣惱火，五個張口貨，加上我又沒奶水了，這孩子怎么辦�。俊�
“媽媽，不要把妹妹送人，我用米糊糊喂她�！币宦犝f要把小妹送人，姐姐哭著拽母親衣襟。
母親只是哭。
晚上，母親收拾好小妹的衣服和尿布。第二天帶著小妹去了縣城。
三個月后，攙扶著父親回家，不見了小妹。說是送了人。
姐姐那時已經(jīng)十歲，比我大三歲。窮人孩子早當(dāng)家。父母不在家，自然是她和奶奶照顧我和弟弟們。好幾次我半夜醒來，聽見姐姐在問：“媽媽，你把小妹送誰了？告訴我，我悄悄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好不好？”
“睡吧，那兩口子沒生育，都單位上的，你小妹不會受苦�！�
姐姐不出聲了，只聽見床板吱呀呀響，知是母親轉(zhuǎn)輾難眠。
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十個月。春節(jié)剛過，姐姐搭順路車去了縣城，住在縣城街上的小屋。小屋是當(dāng)初母親找人搭建的，方便一家人來去，有個落腳的地方。
天黑前姐姐找到了抱養(yǎng)小妹的人家，依在不遠的電線桿上看，屋子中央一個籮筐里坐著小妹，正一個勁地哭，被淚水長時間浸蝕的臉蛋全是皴裂的痕跡。一個身體微胖的女人過來塞了一塊紅糖在她嘴里，一時間，小妹被噎得哭不出聲，憋的小臉通紅，喉嚨里發(fā)出“咕�！緡！钡穆曇�。
姐姐跑過去抱起她，整個小棉褲竟然像是剛從水里撈起似的，下面一塊油布隔在棉墊子上，冷冰冰的，翻開褲衩，腿上全是水皰。
“這丫頭做什么��？”那胖女人一把搶過小妹放進籮筐。
姐姐不知道怎么回到小木屋的`，哭了一晚上，一大早就起床準備搭車回去告訴父親。走到門口，一陣眩暈襲來，癱倒在門口。她掙扎著爬出來，敲開鄰居門，隨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來，從頭天趕車到縣城，一直到這個早晨，她竟然滴水未進，更別說吃飯了，鄰居阿婆沖了一碗糖水給灌下去，這才蘇醒。
回到家，哭著說；“爸爸，把妹妹接回來吧，不接回來，妹妹會死的。”
“昌珍，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行就接回來，什么克不克的，要死不得活�！�
當(dāng)晚，母親借宿在那家人屋里。
夜里，小妹通宵哭啼。
“大姐，孩子怎么哭的這樣厲害��？抱來和我睡吧�！�
解開尿布，在一層又一層油布里面，尿液灼的雙腿和小屁股紅腫潰爛，別說是孩子，怕是大人也受不了這罪。
“大姐，孩子現(xiàn)在身體這樣不好，都一歲多了，還坐不起，我?guī)Щ厝Ф螘r間，好點了送來，成不？”母親紅著眼請求。
“不行，我們自己能帶�！迸峙苏f著就來抓孩子。
“等我把孩子洗好了給你�！�
趁胖女人進廚房做早餐，母親抱著小妹沖了出去。
木屋自然不能回。去醫(yī)院一朋友家，要了一瓶葡萄糖水喂了小妹，借了電話告訴父親，大冬天的，不好找車，步行回家，叫半路來接。
背了小妹，拖著一根扁擔(dān)就出發(fā)。
縣城離巴西區(qū)六十里路，一半是牧區(qū)草原，牧犬和狼群經(jīng)常出沒，剩下一半林區(qū)山路，豺狼、狗熊也保不準會隨時出現(xiàn)，母親似乎并沒想這么多，加上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得趕緊趕路。
匆匆行來，遇見藏獒，就揮舞起扁擔(dān)，既是壯膽，也是嚇唬。
走的熱了，雪花一落在頭上就融化，冒起一縷縷白霧，呵出的氣息在眉毛、睫毛上凝成霜花。眼睛仿佛要被粘住，使勁眨眼。轉(zhuǎn)身，嚇了一大跳。
一條狼尾隨在背后十多米處，不知已經(jīng)跟了多長時間。難怪這一路，那些藏獒都不再近身了。它就那樣豎著雙耳，尾巴直直下垂，不緊不慢的跟著。母親加快步子，它也加快，母親放慢步子，它也放慢，行出四五里也不見它離開。完了，今天怕是難逃狼爪了。
累得喘不過氣，母親干脆轉(zhuǎn)身停住，對狼說：“你我無冤無仇，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不要跟著我們�！崩峭Ｏ履_步坐下，支起上半身，警覺地四下望著。
母親轉(zhuǎn)身繼續(xù)走。眼看就要翻過山梁了，還有一半的路程，后面是追狼，前面是未知的路程，想起背上的女兒，想起老公的傷，悲從中來，嚶嚶地哭了起來。
轉(zhuǎn)身往后看，狼還是不緊不慢地跟著，母親邊哭邊大聲說：“你要吃我們就來吃吧，我要不把這女兒背回去，她早晚也會死在那家。都是我做的孽，你要吃了我們母女倆，我們陰間就同路�！�
母親的哭訴聲如此凄涼，背上的小妹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也哇哇大哭起來……
在高原寒冷的冬天，冰雪覆蓋的草原盡頭，漫天飄浮的雪霧下，一個背著孩子的婦人拖著一根扁擔(dān)，就這樣對著十幾米遠的一頭蒼狼絕望而凄厲地哭訴。
這人世間，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苦難和痛苦在繼續(xù)，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掙扎和抗衡在慢慢上演。作為生命，又有誰能夠完全感受到這一切呢？
其實，都是為了生存。一路尾隨而來的蒼狼，這是它延續(xù)自己生命而作出的覓食舉動，還是暗地里來護送這對苦難的母女的，我們不得而知。只是，隨著之后的事態(tài)轉(zhuǎn)變，發(fā)生了戲劇性變化。
“昌珍……”一串自行車鈴聲響起，父親出現(xiàn)在遠處的山梁上。
蒼狼仰起頭來對著母親和小妹一步步逼進，血紅的舌頭伸的老長，不時有唾液滴落。母親抓緊扁擔(dān)，一顆心提到了嗓眼上。一米，又一米，已經(jīng)能夠聽見蒼狼粗壯的喘息聲了，母親整個人已經(jīng)被驚嚇的無法動彈，僵直地站在那兒望著蒼狼……身后山梁上，父親一邊瘋狂地按著鈴鐺一邊沖刺下來……
蒼狼在離母親和小妹七、八米處停了下來，躺下身子，肚皮朝上，就地一個翻滾，爬起來張開血盆大口，朝著母親和小妹一聲長嚎，然后轉(zhuǎn)身朝草原深處跑去，轉(zhuǎn)眼消失的無影無蹤……
因了母親帶走小妹，接到法院傳票。法律其實也滿有人情味的，只是在胖女人的堅持下，索要每月三十元的撫養(yǎng)費，而那時，父親一月工資才二十一元。就這樣，小妹被三百元高價買了回來。
母親常常說起這段往事，常感嘆于世間，竟然有人不如一頭狼。
現(xiàn)今，已經(jīng)很難看見有狼在荒原出沒了，不用再擔(dān)心什么�？尚睦锢嫌X得少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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