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來因各種定期出版物需要插圖,報紙需要插圖,木刻和漫畫應時而起,成為一種新課目,且在若干“票友”似的熱心家提倡下,經(jīng)過一陣努力,弄出了些成績,給一般人印象也相當好。從事于此道的朋友,很有些名字,說起來仿佛十分熟習,為的是所有作品,已經(jīng)使我們十分熟習,漫畫如張振宇,趙望云,黃鼎……木刻如李樺,陳煙橋,馬達……幾位的成就,對社會影響言,似并不弱于一般經(jīng)院派的藝術家。這影響或者也可說是墮落了“藝術”的價值,因為它同“新聞紙”或“商業(yè)性”關系異常密切,不可分開,它重在裝點時事,過于貼近眼見耳聞的世務,它的效果僅僅維持于“諧謔”以及鄰于諧謔的“刺激”作用上。它只成“插圖”,難獨當一面。換句話說,它是新聞的附庸。雖有漫畫雜志,和某某木刻集行世,依然不容易成為獨立藝術一部門。即如說“藝術下鄉(xiāng)”,“藝術大眾化”,就當前情形,讓我們公公平平想一想大部分漫畫、木刻,下得了鄉(xiāng)下不了鄉(xiāng)?大眾化,有多少大眾能懂?就能看懂了,能不能發(fā)生作者所期望的作用?
這問題我們若對之有相當興趣,分析分析看,便可明白一件事實:一般漫畫木刻,提高還缺少能力,普及也同樣還缺少能力。它離不開報章雜志的附庸地位,為的是它所表現(xiàn)的一切形式,終不擺脫報章雜志的空氣,只能在大都市中層階級引起興趣,發(fā)生作用。想把它當油畫掛臥室客廳大不相稱,想把它當年畫下鄉(xiāng)去也去不了。
現(xiàn)在我只就木刻來說說,它的問題可以作兩點:一是技術上似乎還有缺點,二是作者對象似乎還認識不清。技術上缺點就是功夫不到家。素描速寫基礎訓練不足,抓不住生物動的神氣,不能將立體的東東西西改作成平面的畫,又把握不住靜物的分量。更大的弱點,恐怕還是在分配上,譬如說,表現(xiàn)一個戰(zhàn)爭場面,不會分布,表現(xiàn)一個人,空間同實體如何分配處理,方能產(chǎn)生那個恰到好處的印象。由于相關知識的疏忽,大體說來,總是成功少,失敗多。正如寫字,大家都在那里討論拿筆方法和用筆方法,卻不甚注意到組織以及由組織而產(chǎn)生的印象。講刀法而不注重對觀眾眼耳的裝飾效果,所以許多木刻畫,若無說明,我們就看不懂他的意思所在,即有說明,也覺得這種說明不大相干。大家都有雄心大志,想“藝術下鄉(xiāng)”,可是就從無人注意到“鄉(xiāng)下藝術”。試舉一個平凡的例說,鄉(xiāng)下藝術中的年畫之中的“老鼠嫁女”,現(xiàn)橫幅的形式,如何容易使它事件展開?用粗重的線,有刺激性的顏色,如何使鄉(xiāng)下人在視覺上得到習慣的悅樂?用多大紙張,使它當成裝飾物貼到板壁上時,方能供鄉(xiāng)下人欣賞。
假如轉換題材,想用“炮打東洋人”、“全民抗戰(zhàn)”一類題材制作畫面,題目莊嚴,卻必需注入若干快樂成分到畫面上去,方能夠產(chǎn)生效果?凡此種種值得注意處,就我所見到的木刻畫看來,差不多全都不曾注意。因此不特下鄉(xiāng)無望,即入城,到小縣城中小學校去,還得讓上海的五彩石印香煙廣告畫,和錦章書店一類石印彩畫占先一著。木刻真正的出路,還依然僅僅只是作成手掌見方,放在報章雜志上應景湊熱鬧。
所以從我那么一個外行看來,木刻若要有更廣大的出路,更好的成就,成為一種藝術品,就制作形式言,從武梁石刻近于剪影的黑白對照方法,到現(xiàn)存年畫純粹用線來解決題材方法(以及兩種極端不同卻同樣用鳥獸蟲魚補充畫面,增加它的裝飾性方法),必需充分注意,認真學習,正因為值得注意值得學習來加以折衷試驗的方法實在太多了!大家與其抽象,講“刀法”,爭“派別”,何如綜合各方面知識,來作一種大規(guī)模的嘗試。只要有了這種嘗試精神,據(jù)我個人意見,用“全民抗戰(zhàn)”作題材固然必要且易見成效,即用西南數(shù)省少數(shù)民族風物習俗作題材,也同樣可望產(chǎn)生一些驚人的成績。我們當前極需要的,正是這種有嘗試精神的朋友來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