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店鋪散文
父親去世后，母親經(jīng)營了一家小小的店鋪。
店鋪挨著渡口，從店鋪的門口望出去，一彎清清的河，粼粼閃爍。
逢年過節(jié)，渡口繁忙，一船又一船的人在河上來返穿梭。船小，一瓣月牙似的；人多，一坨擠壓的螞蟻一般。船夫劃著槳，扁扁的槳斜斜地削入碧綠的水，舀起一勺白色的浪，一波又一波的水，從槳上挑起、滑落。船開始晃了，船上的人也開始晃了，肩挨肩，臂擠臂，一個趔趄，笑聲、叫聲，水上沸騰汪汪。
船靠岸，人下船，逶迤而出，陸陸續(xù)續(xù)地爬上碎石鋪成的斜坡。
上了斜坡，老街的第一家便是母親的店鋪。
店鋪安在老掉牙的木房子里，木質(zhì)的門，泥石的墻，鏤空的窗，青色的瓦，年代久遠(yuǎn)，斑斑駁駁，搖搖晃晃，風(fēng)一吹，咿咿呀呀。
清晨，太陽還未從山的那邊爬起來，母親已然起床。天空高遠(yuǎn)遼闊，淡青的色，幾片云霞鑲著金邊，落滿霜花的草木涂上眼影，有金色的光，在草尖，一閃一閃。
母親把木質(zhì)的門一扇一扇地卸下，木房子，亮敞敞。
挨著門檻立著土黃色的貨柜，貨柜半人來高，嵌著明晃晃的玻璃，一些小件的貨品，如紐扣、針線、皮尺……擺放在玻璃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整整齊齊。貨柜后還有一高高的貨架，一層一層，梯田一般，幾近碰觸到二樓的木板。每一層的貨架，擺滿貨物，鞋子、衣裳、毛巾、手電筒……
母親站在貨柜和貨架之間，一邊整理貨物，一邊眺望遠(yuǎn)處的河。木質(zhì)的小船，浮在水中，飽滿的餃子一般，輕輕晃漾。母親的眼閃著光，她的唇漾出不易覺察的笑，店鋪與河水有著隱秘的聯(lián)系，母親把秘密噙著，望望河水，看看貨柜。
而，此刻，清凌凌的水上跳躍著瑣細(xì)的波光，一閃，一閃，碎銀一般。
水載船，船載人，人們從船上下來了，一個挨著一個，一長串的線鋪滿斜斜的坡。
爬上斜坡，婦女、小孩、老人挨挨擠擠地倚在母親的店鋪前，他們搓著手哈著氣精心挑選著。閨女的鞋，小子的襪，婆娘漢子的衫，拿起這件，放下那件，手中的貨物堆得滿滿，一件件湊到眼皮底下細(xì)細(xì)瞧，哪怕多了一個線頭，或是踩漏了一個針腳，都要細(xì)細(xì)地挑出毛病來。
照例是要還價的，這個說，便宜五元，那個喊，少十元。交談、詢問、掂量、選擇，母親的店鋪熱鬧擁擠，如那河中的小船。母親呢？成了掌舵的船夫，左邊的要拿鞋，右邊的要試衣裳，前面的說太小了，后面的喊顏色太暗了……
母親面帶笑容，一句一句回答，一個一個滿足他們的要求，轉(zhuǎn)身、彎腰、拿貨、解說……那時的她多年輕，敏捷、聰慧、伶俐，以一人之力，招呼一鋪?zhàn)拥念櫩�，有時，說到口干舌燥，還沒賣出一件貨物，常有的事。
山里的媳婦，手心里冒出了汗，選兩樣，還是三樣？她們與母親的耐心在較量，與兜里的紙票在較量。的確難為，想著有新衣穿，委實(shí)不能太鋪張了，還有油鹽醬茶醋，也得一一置辦……
常常的，母親顧不上吃飯，她對著猶豫不決的媳婦們細(xì)細(xì)游說，從價格到廠家到質(zhì)量到上身之后的效果……母親的話語不疾不徐、娓娓動聽。媳婦們終是動了心，拿定主意，下了狠心似的從兜里掏出手絹裹成的一團(tuán)，一層，一層，又一層，手絹在媳婦們的手中一點(diǎn)點(diǎn)翻開，直至全部打開，四角垂落，仿若花瓣，里面躺著幾張薄薄的紙幣，數(shù)了數(shù)，捏了捏，摸了摸，終于遞了過來。
這時，母親的臉，微微的笑，盈利其實(shí)并不多，好在薄利多銷，賺個好人緣。此刻，那婦人的臉也露出微微的笑，穿的、吃的.、用的一應(yīng)俱全，一個簇新的年，在日子的那一端正奔跑歡笑著。
她心滿意足地拎著沉甸甸的袋子，仿佛拎著一個嶄新的年，春風(fēng)拂面地走了。
傍晚，天邊的夕陽鋪出橘紅的錦，顧客少了，母親才有時間吃中飯，她從鍋里舀出飯菜，就著柜臺大口吞咽。然而，粗陋的飯菜已然有涼意，母親不管那么多了，她的肚子咕咕叫，竹筷子一挑、一抹、一送，一大口的飯就下咽了。我細(xì)細(xì)地瞧去，她的臉上有淡淡的倦容，捏筷子的手有皸裂，一些寒意帶著水上的風(fēng)在鋪?zhàn)永飦y竄，吹得母親的發(fā)凌亂顫動。
收拾好碗筷，母親從抽屜里取出錢極其認(rèn)真地清點(diǎn)，臉上帶著夕陽的余光，金粉一般的光芒鋪滿母親的臉頰，圣潔、虔誠。一張張紙幣從母親的手中順好、鋪平、疊好，二元、五元、十元，皺巴巴、灰撲撲的，母親異常小心，把紙鈔順得整整齊齊，再小心地放回去。
做完這些，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清點(diǎn)貨物，每每發(fā)現(xiàn)少了東西，心疼得捶胸頓足，遂狠狠地罵：“好一個偷東西的賊，下回拽了，不饒！”母親罵得牙咬切齒，因一個賊而損失的利潤，讓母親一天的忙碌毫無盈利。
也真有擒到盜賊的時候，是一個老實(shí)巴交的山里老娘客，她把一套棉毛衫塞在外套里，腹部隆出來，十月懷胎似的。母親一扯，棉毛衫跌落地上，母親剛想訓(xùn)斥，那婦人先嚶嚶地哭開了，緊接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男人沒了，家里窮，沒有錢，娃兒沒衣裳穿……”
母親聽著聽著，繼而紅了眼睛，她終是搖了搖手，說：“罷了，罷了，送你一套衣裳吧�！眿D人感激涕零地磕頭致謝，拿著衣裳奔出店鋪。蒼茫的河面，她趔趄的身影在木質(zhì)的小船里，一搖一晃，仿佛欲落未落的眼淚。
夕陽化成天邊的糖，輕輕融化，大片的黑，悄悄來臨，母親的臉籠在暗色里，看不清神色，而她的手依然一刻不停，把一件件衣裳彈平，把一雙雙鞋子擺正，把一缸缸盛零食的罐子一溜兒排齊。
六歲的時候，我開始幫母親看店，用眼睛盯梢那些不速之客——賊。
我的眼前都是人，黑紅的臉，粗糙的手，嘹亮的說話聲，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甚而背上有提巾捆著的小娃娃，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娃娃的。娃娃們，紅紅的臉頰，開裂的皮膚，小小的爆米花似的，鼻子拖著清清的鼻涕兒。有時，鼻涕流到嘴里，他們伸出舌頭，輕輕一卷，有滋有味地咂巴著。每每這時，婦人便放下手中挑選的貨物，一巴掌拍過去，怒喝：“小饞鬼，鼻涕也吃，臊人不？”
“哇哇……”娃娃張大嘴巴，扯天扯地地哭將起來，豆大的眼淚滾滾落，婦人更急了，漲紅了臉，另一只手預(yù)備甩過去。
母親適時地制止了，一顆糖遞過去，說：“不要錢，娃兒吃吧。”那婦人感激地連聲說“謝謝”。
我也盯著那顆糖，很羨慕那個哭喊的孩子。柜臺最上方一排玻璃罐子里的糖果裹著五顏六色的糖紙，宛若天邊的星，那么高，那么遠(yuǎn)。
我的眼睛累了，手卻不知不覺伸向低處的一個白色的塑料袋，袋子的口部用一根細(xì)繩緊緊地綁著，里面堆著層層疊疊的米花棒，長長的，圓圓的，甜甜的，對我一齊眨眼，我的心砰砰跳，手指兒無意識地?fù)杆芰洗幌�，兩下，三下，指甲掐住米花棒渾圓的身軀，“咔嚓”一聲，米花棒斷了。
我對母親說：“米花棒斷了，這根賣相不好呢�！�
母親朝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拿出那根斷了的米花棒遞給我，說“吃吧”。
我“咔嚓咔嚓”地啃著米花棒，心滿意足。
在我年幼的心里，以為這鋪?zhàn)佑心赣H掏不完的寶藏，甜的餅子、好看的針線、漂亮的衣裳，會源源不斷地變出來。
如果沒有那場大水，我會一直心安理得地吃著米花棒。
那天，小河在暴雨的沖刷下，漲成一條澎湃的大河，水位一點(diǎn)點(diǎn)升高，從臺階、從斜坡、從門檻，卷著渾濁的浪一點(diǎn)點(diǎn)侵吞我們的鋪?zhàn)印?/p>
鋪?zhàn)颖淮笏鼑瑴嘃S的水，高高的浪，淹沒地面，舔舐柜臺，侵吞貨物。成的毛線、女人的衣裳、塑料的鞋在水中沉沉浮浮，它們出了圈的馬兒一般，浩浩蕩蕩地飄走，毫不留情。
水中的母親，渾身濕漉漉，撈起這樣，掉了那樣，她驚慌、憤怒、無措、痛心、無奈，所有的委屈化作滂沱的哭，水聲嘩嘩，雨聲嘩嘩，母親的哭聲從心底里掏出來，一句，一句，一聲，一聲，抵著我的肺腑，我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水災(zāi)過后，整整一個月，母親的店鋪才恢復(fù)生機(jī)。
姐姐說，鋪?zhàn)永锏臇|西是母親辛辛苦苦進(jìn)貨而來，只有賣出去，才能掙到錢。
原來鋪?zhàn)邮俏覀円患易拥摹耙率掣改浮�，母親依靠鋪?zhàn)拥呢浳飺Q得一張張混著汗味、咸味、泥土味的毛票子，再用毛票子換來柴、換來米、換來油，喂養(yǎng)我們。
此后，我不敢再饞嘴了，對著一柜子花花綠綠的零食緘口不語。
貨物是鋪?zhàn)拥纳�，鋪�(zhàn)泳褪悄赣H的生命。
而母親的鋪?zhàn)右兄辶枇璧暮铀嬤^山風(fēng)，眠過寒露，一日日地侵蝕著母親的臉龐、母親的手。
常常的，我與母親分享鋪?zhàn)訋Ыo我們的喜悅，躺在鋪?zhàn)雍竺娴哪敬采�，傾聽著河水嘩啦啦的流淌聲，鋪?zhàn)影橹乙黄疬M(jìn)入香甜的夢……
在夢中，鄉(xiāng)村的天空，遼闊高遠(yuǎn)，一些霜花，輕輕地沾染草木，仿佛母親額前不經(jīng)意長出的白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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