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土地優(yōu)美散文
我被羅中立的油畫《父親》所震撼，那張被歲月的風(fēng)刀霜劍刻刺得溝壑縱橫的臉，那深陷的黑洞洞的雙眼，眼角像地縫一般發(fā)散出去的魚尾紋，那半張著露出殘缺不全的牙齒的嘴，還有沾著泥土的一只手指上纏著布條的黑乎乎的手，以及手里端著的盛著渾黃的水的破瓷碗，這就是“父親”！這張臉分明就是一片黑土地，土地上阡陌縱橫，高低起伏，那雙眼睛應(yīng)該就是兩口古井，深不見底，而那半張著的嘴似乎就是土地在呼喚，呼喚遠方的兒女？凝重壓抑的畫面背后，是一片金黃色的土地，給人些許的溫暖，而我還感覺到這種背景設(shè)置，一定還隱喻著什么，豐收？希望？抑或燦爛的天國？
這張畫喚起了我對我的父親的感念，與這張畫不同的是，我的父親的眼睛不是黑洞洞的，而是經(jīng)常布滿血絲，經(jīng)常流眼淚，醫(yī)生說是沙眼，見風(fēng)沙就發(fā)炎就流淚，我的解釋是，“為什么你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你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父親的牙齒也沒剩幾顆了，我以為是父親所受的苦太多，又不愿意向別人說，于是只有咬碎牙齒往肚里咽了！父親的手指上也常常纏著布條，那雙手披荊斬棘為我們開辟出一條生路，因此也就傷痕累累了。父親也是臟兮兮的樣子，常常是滿身塵土，母親經(jīng)常埋怨他不講衛(wèi)生，而他卻說農(nóng)民就是與土地打交道，土里生、土里長、土里死，沒有土就沒有農(nóng)民。我聽后就夸贊父親，說他像個詩人，因為有一個詩人的詩句與他說的很像，“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埋葬”。只是，父親的嘴常常是緊閉的，他不太說話，他的一生好像只有干不完的活，因為要干活，所以就沒有時間說話。他與土地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就是生與死的關(guān)系，即一首歌里唱的，“哭了笑了都在莊稼人臉上，死了活了都在這疙瘩土上”。
沒有人不愛自己的家的，但要說到愛家園上的土地，我估計對有些人來說就有些難為情了，起碼對我自己來說，我就是土地上的不肖子孫，因為我拋棄了土地，逃離了家園。而我的父親，卻是深深的熱愛土地。在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留守在土地上的大多數(shù)就是老弱病殘了，父親就是其中之一。廣闊的田野上，幾個白發(fā)飄飄的老人固執(zhí)地守護著莊稼，夕陽下，點點寒鴉凄然的鳴叫，空曠的村子里，沒有了雞鳴狗吠、孩童嬉鬧，村莊在經(jīng)濟大潮中漸漸被淹沒！好男兒都走了四方，還有誰愿意守護家園！空蕩蕩的村子上空，幾縷炊煙愴然的飄著，似乎在向世界宣告：“這里還在頑強地守衛(wèi)，這里還沒有陷落。”而這守衛(wèi)者就是我的父輩了。
希臘神話中有一位大力士叫安泰，他力大無比，無人能敵，可是他有一個弱點，就是不能離開大地，一旦離開大地，他的神力就消失了。最后，他的敵人利用他的弱點，把他舉起來，在空中殺死了他。我的父親就是安泰的化身吧，他對土地的依賴是那么的強烈，以至于一天不下地干活就覺得不舒坦。前年弟弟把父母接到北京住了一段時間，那一段時間可讓父親受罪了，整天心神恍惚，總是惦念著家里那幾畝地，最后還是提前回了家�；丶液蟠謇锶藛柋本┖貌缓茫皇且痪湓�，“把人能憋死，哪有咱家好”！之后他便暢快的在地里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然自得。一位八十歲的老人，一輩子在土地上勞作，那種情感已經(jīng)深深植入心靈深處，還能有什么能夠隔斷它呢！
每個周末回家，我與父親的見面幾乎都是在田間地頭，除過吃飯睡覺，他幾乎就一直在田地里勞作，這在農(nóng)村也是少見的。每當(dāng)父親充滿自豪感地對我介紹田地里那些他的杰作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君臨天下的威勢，那滿地茁壯的禾苗，那滿園的累累碩果，應(yīng)該就是他生命的再現(xiàn)，這就是他熱愛土地的原因吧，用父親的話說，就是“土地是個寶，種下一粒種子，就能收獲滿園果子”。其實，看著一粒種子下地，看著一顆幼苗萌發(fā)，一直到它長大結(jié)果成熟，這個過程是多么奇妙的啊，幾乎天天在變化，天天有希望，就像養(yǎng)育孩子，從那么小的一點點，漸漸地長大成人，一天比一天不同，一天比一天讓人愛憐。父親天天都做著守望生命奇跡的事，他的那種快樂，還有什么能夠比擬，于是我就替父親高興，能夠一輩子做一件讓靈魂愉悅的事，該是多么幸福的。有人嘲笑父親在土地上窮困了一輩子，而我卻覺得父親是土地上的富翁，上天把土地送給他，這就是巨大的財富！就像晉文公在逃難途中乞食，農(nóng)人給了他一塊土疙瘩，而他竟然高興的跪拜——“感謝上蒼賜給我土地”！是的，還有什么比土地珍貴！
我的生命是父親從土地里刨出來的，包括遮風(fēng)擋雨的房子，也是這樣。我的老家是由四孔窯洞組成的一個院落，這些窯洞幾乎是父親一個人挖成的。父親秉承我們?nèi)祟愖嫦取岸囱ň又钡膫鹘y(tǒng)，鑿窯洞居住。這種古老的.居家方式其實也有不少的優(yōu)點，譬如冬暖夏涼、牢固結(jié)實，汶川地震時，窯洞的完好率大大高于樓房，這就是一個實例�，F(xiàn)在農(nóng)村住窯洞的人越來越少，而父親還在一直堅守，他熱愛窯洞，熱愛這種自然的居住方式。每個地方都應(yīng)該有自己獨特的文化，保留一些古窯洞也應(yīng)該是一件好事，起碼有歷史的傳承作用。流傳至今的佛教文化，最著名的幾乎都在洞窟之中，像莫高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等等，那些勘破生死，得道覺悟的大佛們大都選擇窯洞做為安身之所，可見窯洞真是佛祖恩賜與人類的寶物，我們怎能隨便毀棄呢！
父親一輩子熱愛土地，他也一直培養(yǎng)他的兩個兒子來熱愛土地，可是，我們兄弟倆最后都離開家鄉(xiāng)奔向城市，留下他孤獨的守望，可他并沒有傷心，反而很自豪，他曾對人說兩個兒子是他在土地上培養(yǎng)成才的，他還曾對我說，如果外面不如意了，就回家來，咱那土地能養(yǎng)活你們。這讓我很感動，父親一直堅守著土地，其實是在為我們兒女守護最后的防線，到了最后關(guān)頭，家園里的土地還會收留在外的游子！這讓我想到了《紅樓夢》里的一個情節(jié)，賈家被抄，作鳥獸散狀，而巧姐卻憑借先前置辦的幾畝土地得以生存，躲過一死。而古代那些失意的官員們，誰又不是憑借幾畝土地而絕處逢生呢？陶淵明南畝種豆，杜工部草堂刈麥，蘇學(xué)士東坡耘籽，土地以她博大的胸懷接納那些不幸的人，給他們補充能量，使他們渡過難關(guān)。所以說，只要你有一塊土地可以立足，你就永遠不會倒下，我的老父親真是一個大智之人�。�
父親還在土地上耕作，春天收獲希望，夏天收獲熱情，秋天收獲喜悅，冬天收獲寧靜。他把愛撒進了土地，于是收獲了滿滿一生的幸福。一個人為自己珍愛的事業(yè)傾注一生的心血，那就是最大的幸福，而父親，就是給我無窮力量的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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