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蓋記事散文
坐落在海拔3000多米的哈爾蓋,是青海極為普通的一座小鎮(zhèn),在我的眼里它與我的故鄉(xiāng)桃紅營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因為它在我成長的旅途中只是充當了過客的角色。三年前我以農(nóng)民工的身份在青藏鐵路熱哈支線上參與了更換第三代枕木的工程,期間就住在哈爾蓋一帶。
前天讀到詩人西川的《在哈爾蓋遙望星空》,一時間模糊的記憶卻被詩句撩撥至清晰,我反復(fù)的吟誦之余,漸漸明白哈爾蓋即使是我成長旅途中的過客,我也應(yīng)該用文字祭奠承載我青春歲月的原野。
打馬走過的過客,驚鴻一瞥,短暫的記憶卻讓我成了哈爾蓋的歸人。詩人西川這樣寫到:“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聽憑那神秘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發(fā)出信號/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像今夜,在哈爾蓋/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馬群忘記了飛翔/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我成為某個人、某間/點著油燈的陋室/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我像一個領(lǐng)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量,但屏住呼吸”。
這首詩寫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時隔三十年,倘若你去過哈爾蓋,你也能能從詩句中回憶起哈爾蓋湛藍的空曠的天空,也能想到你踩在沒過腳踝的草原上奔跑的日子。現(xiàn)在很多人說哈爾蓋已經(jīng)不是一個單純的地名,而成為一個遙遠的心靈家園,那個有湛藍天空、深遠的夜空,是一代人一群人追求的空間。這樣講并沒有什么不可,只是當你走進青藏高原每一隅,孤身在夜空下,都會有著跟詩人西川接近的心境,或是表達夜空深邃,或是表達心靈純凈,再或者嘆息自己的渺小無比。海子當年在德令哈就寫出了膾炙人口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還有詩人昌耀也留下許多影響巨大的詩作。
今夜,我再次踩著記憶走進哈爾蓋,我卻無法吟誦一首屬于我和哈爾蓋兩者之間的詩作,苦澀殘缺的記憶致使我成了苦吟者。我設(shè)想,倘若時間回到三年前,我就孤身佇立在哈爾蓋的夜空下,我也不能留下點屬于我和哈爾蓋兩者之間的詩作,我清楚地記得沒有電的工地上,我?guī)缀趺客矶紩哌M哈爾蓋的夜空,也遙望星空,也靜默佇立,但事實證明我什么都沒有留下,因為我不是詩人,我走進哈爾蓋是因為高考后大腦閃現(xiàn)了在經(jīng)濟上獨立的念頭,也有逃離束縛追求自由的成分。
在哈爾蓋,我不是詩人,吟誦風月與我無關(guān)。
在哈爾蓋,我跟在五叔的身后,扛著鐵锨,穿著反光的工作服嘗試父輩們的艱辛坎壈,唯一與紙筆有關(guān)的事情就是每晚給五叔和自己準確無誤的統(tǒng)計每一筆即將納入懷中的血汗錢。
在哈爾蓋,我是農(nóng)民工。
走進哈爾蓋
高考結(jié)束后,閑在家里甚是無聊,便有了經(jīng)濟上獨立的想法,某一日與父母提及外出打工的想法,遭到一致的反對,原因是母親怕我在工地上遭罪受累。從小到大,父母從來不會在我和弟弟學習的時間讓我倆做其他的事,甚至在父母干活的時候,也是督促我和弟弟去學習,而那時我卻商議外出打工,反對也是無可厚非的。在遭到反對之后我便經(jīng)常將此事掛在嘴邊,一有時間就講,碰到父親給父親講,遇到母親給母親講,約莫兩天后父親極不情愿的打電話給五叔,電話那頭五叔交代行程,次日清晨我便前往省城坐到哈爾蓋的班車。
那次是我第三次前往省城,明知即將走進陌生的地域,我卻表現(xiàn)的異常的鎮(zhèn)靜,大概是不想讓父母擔心,同時證明自己可以獨擋一面的能力。父親之前交代我在省城哪里下車就能看見汽車站,還說買了票就待在候車室不要亂跑。而那天我買好車票一算,至少要在候車室等五個小時,如此我便打電話給同村在省會打工的玩伴們,按照他們說的路線坐公交趕往目的地,我卻像一只無頭的蒼蠅一樣亂撞,更像一只離群的大雁一樣孤獨無助,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覺身上投來異樣的目光,那種目光給我的感覺,日后我在讀到郁達夫的小說《沉淪》時才深有體會,我找到同村的玩伴后在被村里人戲謔的稱之為“大麥溝駐西寧辦事處”的地方稍作休息便又趕著去車站,最后跌跌撞撞到車站時已經(jīng)過了發(fā)車時間五分多鐘,但我還是如愿的坐上了去哈爾蓋的班車。
車子一路向北,過了湟源縣不久車窗外的景色就已經(jīng)從農(nóng)耕文明轉(zhuǎn)換至游牧文明,我斜倚在座位上,感受著越來越濃的藏族風情,穿藏袍的藏族同胞,成群的牛羊,草原上零星散布著的氈房,無一不讓我這個初來者唏噓,到哈爾蓋時天快黑了,在夕陽的余暉中我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街頭踱來踱去等待五叔將我從驚恐和無助中救離。
回到工地,在點著蠟燭的灶房里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吃完飯走出廚房卻走進了漆黑的夜空,天空像潑了墨汁一樣,驚慌中我亂了步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屋子里兩支蠟燭相互映襯,大豆般的火苗映在墻壁上的影子卻放大了好多倍,微風一處,火苗擺動,影子也變得虛晃起來。屋子里住的其他人都是五叔他們村的,父親是從鄰村入贅過來的,按照輩分我都應(yīng)該稱叔伯,進屋上了通鋪便開始閑聊,九點多從門外傳來粗糙的聲音,渾厚中夾雜著沙啞說:“明天,三點起床”,由于屋子太黑我沒有看清他的模樣,后來得知他是隊長,是來傳達通知的。奔波一天后我在父輩們鼾聲中悄然睡下。
初到哈爾蓋,只能用一個黑字表達我當時的心境,凌晨三點被隊長一聲聲急促的哨聲驚醒,起床后的感覺任然是黑,早餐饅頭就開水,凌晨三點一個饅頭實在難以下咽,五叔勸我多吃幾口再背一兩個,吃完后全隊的人全部奔向了出勤車,那是一輛破舊的小巴士,定額二十多人的車卻經(jīng)常拉五十多人,擠不上巴士就只能做拉工具的卡車,因為是坐在車廂里,工友們形象的稱之為“扛大廂”。
高原的七月,寒氣依舊。雖然穿著毛衣,坐在巴士車里,但我還是冷的發(fā)抖,而那些“扛大廂”的工友們只能在帆布車棚下緊縮卷曲身體來對抗寒冷。車窗外夜色覆蓋著草原,以及遠處的雪山,那種手觸不及的景色雖處在零下的氣溫中,但沉穩(wěn)的靜和朦朧美越發(fā)的靚麗。遠處的天空下,隱約能分辨出山形,而薄霧一般呈白色的就是雪,星星稀稀疏疏的分布著,潔凈而明亮,給人一種唾手可得的感覺。車子在草原上行駛,起初窗外的景色使我木訥了許久,無意間注意到車內(nèi)的一根被工友吸得如鮮血一般顏色的煙頭,倏忽我才發(fā)現(xiàn)車里面有二三十個紅色的圓點在抖動,車子將近行駛了一個小時才到達熱哈支線某一處,而紅色的圓點也亮了將近一個。
工友們劣質(zhì)的香煙在夜空里以極不和諧的色調(diào)出現(xiàn),在宗族制下的鄉(xiāng)俗中紅色約定俗稱表示喜慶,是暖色調(diào),是紅色的喜字,是除白事之后的都稱之為的紅事。而在法律制度下紅色的醒目,卻時時刻刻起著警示的作用,交通的紅燈,生命的紅燈,一一震懾了我們的生命。在哈爾蓋的夜色里,工友們原本是打發(fā)時間的香煙卻讓我的思緒在紅白事之間游蕩,我至今還徘徊在一根紅色煙頭的意義上,是警示生命計算著離去的倒計時,還是在慶祝生命統(tǒng)計已經(jīng)在世的日子?
哈爾蓋的初印象就是將自己置身于無邊的黑暗中,我的連連驚嘆和遐想時的'狀態(tài),在別人的眼里我與哈爾蓋彼此陌生。只是這種陌生在接下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便悄然逝去,盡管短短的停留了一個月,但這期間我開闊了視野,認識了一些人并與其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跟在五叔后面嘗試著父輩們的艱辛坎壈,同時也體驗了生活,也有了一些感悟。
哈爾蓋的工友
前面說到哈爾蓋給我的初印象是無邊無際的黑和陌生,而隨后一個月陌生感的消失,在我看來與眾多的工友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與工友們短暫的生活才將抽象的哈爾蓋形象具體化,點點滴滴都是哈爾蓋記憶的血與肉,讀西川的《在哈爾蓋遙望星空》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幾位工友,比如老尹,“傷布兒”,尕娃娃,大灣老漢,小李兒等等,仔細回憶三年前在哈爾蓋的日子,雖然他們的形象一一清晰呈現(xiàn),但遺憾的是我卻不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當中只有父親村子里的幾位叔伯每年回家都才能見上一面,而其他的人就只有空幻的身影,今天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用文字來思念他們。
工友老尹,大概四十多歲,眉骨突出,眉毛粗黑,身高不占優(yōu)勢但身板兒結(jié)實,手指有點缺陷,他的左手拇指筋骨無法屈伸,但一點兒不影響他的生活,黝黑的皮膚一看就知他生活之艱辛,來哈爾蓋打工的前一年經(jīng)別人介紹入贅到鄰縣的一個村子里,去照顧別人的遺孀,承擔起了家庭的重任,后來據(jù)父親講老尹的女兒那是正在讀大學。
老尹霍達樂觀,干活兒踏實,我跟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組,我第一天干完活他就問我吃不吃得消之類的,然后他就跟我講其實他年輕時候的身板兒跟我差不多,在外面跑幾年才變的壯實了一些。記得他說80年代在冷庫卸貨時天天大魚大肉的事情,眼睛里放著光亮,聲音也會增大,我能從他的描述中想到他過去令人羨慕的生活。還有一次他跟我講他是他們村子里第一個穿上西裝的人,回到家后我就急忙父親求證,父親對于這件事就沒有什么印象,或許只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樣的事情才會有如此深刻的影響。老尹說這件事的時候,我是將信將疑,而像父親求證無果后我便相信了,無論事情大小每個人的第一次都是印象深刻的。
后來在11春節(jié)期間,碰到了回老家的老尹,由于在哈爾蓋老尹對我特別照顧,一見面就很激動,我倆握著手傍若無人的寒暄,聊天中我倆又談起了我和老尹湊錢買感冒藥的事情。本來工地上是給我提供一些藥品的,感冒之類的就不用跑到鎮(zhèn)上買藥,但我剛?cè)ツ菐滋旃さ厣系乃幱猛炅,恰恰這期間我和老尹都感冒了,硬抗了兩天,感冒不但沒過,又是頭痛,又是流鼻涕,無奈老尹只好去向工地上的會計支一些錢,老尹空手而歸回來罵會計是驢日哈之,我由于只干了幾天,連會計都沒好意思去找,吃晚飯老尹讓我拿著他給我一元錢去買藥,他說全身上下就那一塊。至于買什么藥不用他說,在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每一個人治感冒都是吃安乃近和去痛片,兩種藥各一片,吃完在熱炕上出出汗,感冒基本上就好了,我去鎮(zhèn)上買藥,兜里揣著老尹和我湊得一塊五毛錢,邊走便盤算著去痛片和安乃近各買幾片,到藥店之后由于感覺自己流鼻涕比較嚴重,就花了一塊二買了一排速效傷風膠囊,三毛錢的安乃近;貋砗笏幹怀粤艘淮胃忻熬碗x我倆而去,如此快的療效在我之前的感冒時從未有過,而我和老尹都將這神奇的療效歸功于我倆湊錢這件事情上。聊天時,老尹又給分了一些他手中的瓜子,我接過瓜子時,手心里明顯的感覺到瓜子的余熱,和剛剛握著老尹手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兩個年齡將近相差三十歲的人,噓寒問暖,在北方的寒冬里聊著他們關(guān)于哈爾蓋的日子,其實論起輩數(shù)工友老尹還是我的爺爺,但稱他為老尹也無不可,因為家鄉(xiāng)人說:“爺爺孫子一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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