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我們的愛與疼痛長篇散文
母親再三打電話讓回家去看大戲。我趁一個周末帶女兒回老家,與其說是看戲,不如說是看人,看父母,看跟父母一起生活在村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盼著聽他們用濃重的鄉(xiāng)音親切地問候。
小村的街道越發(fā)坑洼了,生長在兩旁的雜草肆無忌憚地向街道中心蔓延著,茂密的雜草恰恰襯托出村莊的日益荒涼。昔日,鄉(xiāng)親們那一街兩行坐著吃飯,說話的熱鬧情形一去不復返了。
上午不演戲,我?guī)畠旱胶笊缴,想讓她們體會一下她們媽媽小時候生活過、玩耍過、勞動過的地方。
上山的小路幾乎被雜草覆蓋得找不到痕跡了,兩旁的梯田稀稀拉拉地種著一點莊稼,大部分田地都廢棄了,荒草叢生,茂密的雜草在那曾經(jīng)被農(nóng)人小心地侍弄過的梯田里張揚著它們粗壯的身影。
走到一塊坡地邊,我一眼望見了那座孤墳,雖然它被各種雜草遮蓋得幾乎看不見了,但那隆起的孤獨模樣卻依然那么顯眼。那是我本家一個嬸嬸王琴的墳頭,看著那座孤墳,我的思緒驟然間回到了二十六年前……
那是一個深秋的清晨,團團白霧彌漫在南坡村的旮旮旯旯,空氣中凝結(jié)著的水珠子不時滴落到地上、行走的人身上。
一座小院里人聲嘈雜,大人的哀鳴聲,嬰孩的啼哭聲,以及各種說話聲,唏噓聲,感嘆聲不時地飄到大街上,跟那黏濕的空氣攪合在一起。
小院的南屋里,躺在草鋪上的王琴臉色白極了,在她周圍的一束束花兒的映襯下,那張臉卻沒有了流完血的慘白,竟然隱隱地透著粉白,是那種健康的粉白,她仿佛睡著了一般,那張臉美麗極了,臉上的神態(tài)安詳極了。
東屋里,王琴剛生下的小兒子在奶奶的懷抱里睜著一雙還不清澈的小眼睛,餓了,他哭;尿了,他哭;拉了,他還是哭,完全不知道院子里忙碌的大人們因他母親的離去是怎樣的悲痛。
斜倚在墻壁一角的鏡框中,照片中的王琴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漂亮。在一曲曲愛樂聲中,照片中的王琴,默默地走完了她的一生。王琴十八歲那年,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雖然說不上多么漂亮,卻也眉清目秀,尤其是那雙長長地甩在屁股上的麻花辮更張揚著二八妙齡女孩特有的韻致。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弟弟。老實巴交的父母無論怎么勤勞地耕作,還是僅僅維持溫飽,碰上旱澇災荒年景,甚至連肚皮也混不飽。更別說為兒子們蓋房娶媳婦了,一大家子就擠在一座老房子里。眼見著王琴的兩個哥哥年齡越發(fā)大了,父母的眉毛揪得也越發(fā)緊了。
有親朋就勸父母:“你們愁啥呀?最起碼你們還有個閨女可以給一個兒子換來一個媳婦,有的人家盡是小子,沒一個姑娘,那才叫真愁呢!”
每當父母聽到這些話,他們的臉上就呈現(xiàn)出一種十分痛苦的表情,已經(jīng)不單單是眉頭緊鎖了,連臉皮也揪扯成皺褶了。是啊,王琴可是他們唯一的寶貝女兒呀!他們怎么舍得,又怎么忍心用她來給兒子們換媳婦呢?可是,眼瞅著大兒子就要邁進三十的門檻了,如果再不用這個方案,恐怕只有打光棍了。
那天,牤子娘扭著屁股走進了王琴家的院子,臉上的笑燦爛得如同盛開的花。一邁進那用幾根橫豎棍子扎成的大門,就脆脆地喊著王琴娘。王琴娘一看到這個專業(yè)媒婆,心里就同時被期待和擔憂兩種情感攪拌著。她期待牤子娘說,王琴娘,我給你們家林子(林子是王琴的大哥)說媳婦來了,同時又怕那個換字出口。只見牤子娘滿臉顫笑著說:“他嬸子,我給你們家林子瞅了一個媳婦,就在陽河村,人兒長得俏俏的,包你們滿意!”王琴的娘高興得不知說啥了,趕緊忙著搬凳子,倒茶水,連說讓他嬸子費心了。
“不過呢……”牤子娘故意賣著關子。
“不過啥,他嬸子。”王琴娘連忙問。
“我也給你家王琴找了個婆家,南坡村的,小伙子精明能干,包你們滿意!”
聽到這句話,王琴娘瞬間就明白了啥意思,腦袋深深地耷拉了下去。
那天,牤子娘把喜子帶到王琴面前時,出現(xiàn)在王琴眼前的相親對象跟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夢中的那個他的形象差得實在太遠了。喜子模樣長得一般,也不算太差,主要是身材上的缺陷。瘦瘦高高的個子,那肩膀卻偏偏往前傾著,這樣,脖子和頭也就往前探著,兩條長腿羅圈成O型。
王琴第一眼看見喜子,第一個念頭是拔腿跑出去,但很快她就從父母打成結(jié)的眉頭上讀出了他們的愁苦,她強忍著坐在原地沒動,眼睛里的淚水卻在打轉(zhuǎn)。
當王琴知道一切都沒法逆轉(zhuǎn)時,她選擇了接受。
那天,是王琴哥哥大娶的日子,同時也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嫁給了喜子,喜子的姐姐嫁給了陽河村一家人家,那家人家的閨女嫁給了王琴的哥哥,三家在同一天娶妻嫁女。
喜子和王琴鬧洞房的時候,我們這些喜子的本家人都在現(xiàn)場。我們看見,任那些鬧洞房的小伙子們出什么花樣,鬧得多么熱烈,任圍觀的人群笑得多么恣意,王琴的臉上始終是冷冰冰的,看不到一絲笑容,只是按鬧洞房的小伙子們指定給她的動作機械地做著。有些比較難堪的動作,她就那么任大家用針扎,用腿膝,也絕不照著做,直到底下圍觀的親鄰中,有年長者為她求情,要放過她時才罷休。那時,我總是不懂,總覺得她不同于別的笑得花枝亂顫、喜笑顏開的新娘?傆X得她是那么冷漠、傲氣,或者說死氣沉沉。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個疼痛的新娘。
婚后,王琴極少住在喜子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娘家。直到兩年后,王琴生下了大兒子小兵才開始長住喜子家。也許,有了兒子,她才感覺那里是自己真正的家了。
王琴無疑是個好兒媳。喜子是家里的老二,老大媳婦也是換親換來的,本村人,腦瓜子靈活,精明,嘴巴子厲害。說出來的話常常像刀子一樣傷人。動不動就跟公婆鬧騰,說他們在財產(chǎn)上偏向了小兒子喜子家,蒼老的公婆總是抖索著嘴唇辯解:“哪里有?明明什么東西都是盡著你用,盡著你挑揀的!蓖跚倬蛣窆,說那些東西又值不了幾個錢,都給她好了。于是,凡是屬于公共的財產(chǎn)、用具都一應讓給了老大家。王琴鼓勵丈夫喜子到外地掙錢去,說家里老人孩子地里都不用他操心,她能照應得過來。說只有走出去才能掙到錢,只有有了錢才能免生閑氣,日子才能過好。
王琴娘家的村子在平地,菜地的各種瓜果蔬菜都有灌溉的便利,所以蔬菜總是很充足,而我們村是個小山村,春天的干旱季節(jié),連吃水都困難,更別說給莊稼澆水了,所以種的菜根本無法得到澆灌,新鮮蔬菜總是短缺。每每王琴從娘家?guī)砀鞣N新鮮的蔬菜都要送給長輩們一些,自己只留下一點。記憶中,她沒少給我奶奶送菜。常常見她站在院子里喊“大娘”,說給你送了點菜。奶奶每每要推辭,她都是邊說家里還有,邊急速地離開了。
村里沒人不夸王琴這個媳婦懂事的。
王琴勤勞簡樸,她心中只有一個愿望,好好攢錢將來給兒子把家安在平地,離開這個貧瘠的小山村。那年,她娘家村里用買戶口的方式允許遷入戶口。夫妻倆毫不猶豫地拿出全部積蓄把大兒子的戶口遷到了她娘家那個坐落在平地的大村子。
那年,王琴已經(jīng)懷孕快九個月了,在煤窯挖煤的喜子早早回來等著伺候她坐月子。可她自己推算兒子還有二十來天才該出生呢,就讓丈夫再到外面掙錢,說到時候趕來不遲。
喜子才出去十來天,王琴就出事了。
那天,她感覺有點肚疼,生性皮實的她沒吱聲,直到疼得忍不住時才喊了婆婆。其時,她的小腳婆婆已經(jīng)近七十歲,顫顫地走到村里的`接生醫(yī)生家喊來接生醫(yī)生,又燒了開水為接生做著準備。
王琴疼痛了半夜,直到她身上的血快流干了才把小兒子生下來。接生醫(yī)生用那僅有的一點醫(yī)學知識不停地給她打強心針。直到公公看她快沒氣了才想起來叫人送醫(yī)院。他顫顫地去喊來本家?guī)讉小伙,把已經(jīng)快流完血的王琴放進簸籮里,用杠子抬了往十來里之外的衛(wèi)生院送,半路上,王琴就沒了一絲氣息。
天完全亮了的時候,只聽一個聲音從大門外傳來:“琴兒,琴兒……”
旋即閃進門來的是一個頭發(fā)泛白的老人。她一看院子里的人,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哭嚎著撲向南屋的草鋪上,那里躺著的是她心愛的女兒。
平靜下來后,她跟大家說,她夜里夢見女兒來告訴她,她家里的老母豬生了一群沒長毛的小豬,然后,女兒說了一聲“娘,再見”就沒影兒了。她說她夢見這個夢就有一種不詳?shù)念A感,天不亮就開始往這里趕,原來女兒真的出事了……
我們當?shù)氐娘L俗年輕人是不能在家里多停留的,必須盡快下葬。由于王琴死得突然,沒法子,讓她用了公公早就準備好的棺材。并且由于公婆尚健在,她不能入祖墳,只能埋在山上一處背風的洼地里。
為王琴嬸子送葬的那天,天氣陰沉沉的,仿佛隨時都可能下起來雨了來。那只厚實、笨重的棺材后稀稀拉拉地走著我們幾個送葬的小輩。
她的大兒子,由她哥哥抱著,披著一身重孝,手里拿著那只白幡,好奇地問著:“舅舅,我們?nèi)ツ膬海繈寢屇?媽媽怎么不跟著我們一起去……?/p>
時過二十多年,這座小村莊的事物在不斷更新著,唯有沒有更新的是那座孤墳,年年的草長草枯,是否在述說著一個不算驚心,卻讓人心疼的故事?
恍惚間,夜幕突然降臨,她細膩的黑色將后山籠罩,荒田、孤墳都被掩映其中。星星仿佛一下子就跑出來,布滿了漆黑的天空。扯著一雙女兒,我們慢慢地往回走。
尋聲看去,被聚光燈照亮的戲臺上,演員們正在伴著密集而熱烈的鼓點演著熱鬧的人生;戲臺下,稀稀拉拉站著一些古稀老人,咧著沒牙的嘴笑著。一雙女兒緊緊地偎在我的懷里,感覺到她們的顫栗的同時,一種無法言說的痛,悄然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