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寒梅的散文

　　冬日的黃昏，我們相約了去賞梅。

　　此地白梅，雖早已打出了“流溪香雪”的噱頭，但終究還是略顯單薄了些。沿著清冷的石階而上，瘦而小的梅花零星鑲在烏黑的枝干上，仿佛干硬的細(xì)雪粒一般。走近了端詳，花還只是半開，香氣也不濃，寒風(fēng)一緊，花枝輕顫，這些白色的花瓣便如同失了魂似地瑟瑟抖落了一地。

　　嶺南畢竟不是賞梅的勝地，若是在我故鄉(xiāng)——江南的冬天，臘梅花開的景那才叫喜人呢。我家門前曾種過一株老梅，一到深冬，滿樹都綻開了潔白的花朵，一簇簇地沉沉壓著蒼勁的老枝。隔著綠色紗窗望去，真像玉砌脂凝一樣的好顏色。而薄暮時昏黃的光暈，又一層層均勻涂在花瓣上，相襯得愈發(fā)好看。與這開花的梅樹緊挨的，乃是一汪清澈見底的寒潭，臨水而照，寒梅疏影搖曳，更有對樓女子的笛聲婉轉(zhuǎn)清揚(yáng)。此情此景，縱是鐵石心腸的硬漢，怕也不能不升騰起一番詩興了，更可況是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少年呢？

　　多年以前，江南梅雪，暗香盈袖，我攜三五好友而游，在西湖之濱，孤山之畔，拜謁林和靖的墓地。時令已漸生春寒，一片風(fēng)纏細(xì)雨的煙云繚繞中，有落梅輕墜，凄迷如夢。云水相接處一方青草濕漉黏之地，便是一代文豪林逋最后的安枕之所。遙想詞人當(dāng)年，梅妻鶴子相伴，只余暗香疏影殘篇，在素來熱心于濟(jì)世匡扶為社稷的帝國文人群像中，留下了難得隱逸的背影。千載之后，孤山梅事已成往跡，名士磊落瀟灑的光風(fēng)霽月之懷，卻仍令人唏噓。

　　記得那年湖畔，我與友人在林逋面前久久凝思，深懷鞠躬，仿佛在致敬一個遙遠(yuǎn)而高潔的夢。別時再看孤山，真有青山綠水印鑒我心的爽朗與明凈。尋著落梅的花痕，我們繞湖而歸，踏上了遠(yuǎn)行的列車。只是當(dāng)時少年，誰也不會想到，這次孤山尋梅，竟是我們最后一截詩意的時光！

　　此后的日子，于我，是從江南到嶺南，千里綿延不斷的麻木、沉淪與哀傷。七年負(fù)笈，只把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自是別有一番凄清滋味在心頭；畢業(yè)而失業(yè)的落魄與彷徨，更是揉碎了太多斑斕絢麗的`夢想。

　　在知了聲聲里離開，又在寒蟬凄切中歸來，熟悉的摩登之地，卻陌生得有些冷硬。秋雨連綿的日子里，我只能蝸居在南方幽暗的小屋，在白晝里反復(fù)擰燈，在深夜里獨(dú)對人影，看肥大的蚊子如何嗡嗡叫著撞向燈罩，而死去蟲子猩紅的血，又怎樣玷污了攤開已久的書頁的一角——郁達(dá)夫或是沈從文的書，看倦了，便往窄小的床上胡亂一扔，對著高高的天花板發(fā)呆，偶爾也閃過燈紅酒綠間，年輕女子浮浪的微笑……沒有詩，也沒有夢，只有不安的神經(jīng)的狂躁，只有黑洞般吸噬人心的欲望。而故園落梅的輕蕊，湖畔尋夢的輕舟，也早在黃色啤酒泡沫的生騰與浮落間，一一明滅。

　　至于孤山曾游的舊友，似乎早已出落成政商兩界的年輕有為之士。難得回鄉(xiāng)小聚，談?wù)摰囊部傔�是錢，女人和房子這些頗有人氣的話題，有時實(shí)在無聊，也爆發(fā)出一陣悔其少年的肆意的笑：“哈哈，我們那時也真是糊涂，居然還在酒館里念些歪詩呢！”而在林逋墓前恭敬鞠躬的往事呢，大概總因太過迂腐的緣故，再也沒有人會不合時宜地提及了。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我們照例在日出日落中忙碌。歲末，我也終于尋覓到了一份新的活計(jì)。新同事約我去賞梅，我素知嶺南的梅花是不耐看的，但久在樊籠里，出去散散心總也無妨。

　　深冬的殘暮，半開的梅花獨(dú)對黃昏。這一朵寒梅凄清的花影，竟又勾起我浮如飛蓬的往事來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也該到暗香浮動的季節(jié)了吧？孤山深處，后世文人們紛紛手植的老梅，今年開曾未？而一方窄小的古墓前，還是否有目光清澈的少年，心馳神醉于那消逝了太久了的梅妻鶴子的遺夢呢？

　　如夢，如夢，一剪寒梅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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