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千年過后的你散文
一千年的長度相當(dāng)于一條河流的長度,起始兩端之間,我們只能眺望而不能相遇。命定在此時,命定在此地,我寫下這篇文章,想象一千年過后,你將在溫暖的南窗下偶然讀到它,細細咀嚼文中的每詞每字,也認定你是與我從無一面之雅,卻心予魂授的隔世知音。讀它吧,用你湛亮如斧的眼光,更要用你變化如虹的靈智,但愿你不會將它視為一篇寫于二十世紀(jì)末某個風(fēng)雪之夜的“古文”,你將感知到捧于手掌的這顆心,已搏跳千載,猶然鮮活。
我從未奢望過你是異代的紅顏知己。前蘇聯(lián)女詩人瑪麗娜·茨維塔耶娃有一首名作,題為《致一百年過后的你》,她明知“我夠不著吻你!只能隔著忘川/伸過去我的雙臂”,卻依然在詩中大膽地想象,會有一位“明眸宛若兩一團一篝火”的英俊男子去尋謁她的芳塋,而且堅信“你會拒絕所有情一人的天姿國色──/為了伊人的玉骨冰肌”。那絕對是太凄美太浪漫的念頭,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女詩人的念頭。
我手中的玫瑰瓣瓣零落,紛紛凋謝了,但內(nèi)心的情意并未枯竭。真正的思慕如同逢春而放的山花,豈是望秋而隕的木葉?我奢侈的愿望僅表現(xiàn)在:這篇文字能夠化作窖底的芳醇,雖逾千歲,漱齒猶香。
我在高山之巔,萬年的積雪之上,巍巍然,蒼蒼然,皚皚然,如同一棵孑遺的古樹,枝柯上掛著朝云的白手絹,晚霞的金絲帶,空闊遼遠的天地間,只有星星的寶殿和日月的行宮。誰說“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那長柄的杓就在我手中,我醉,天人同醉,報曉的錦雞也忘了鳴喔?蓢@人生苦短,奄忽如白駒過隙,能有多少歡樂?一入爛柯山,世上已千年,仔細看來,哪是滄海?哪是桑田?只見白發(fā)三千丈,紅顏一瞬間。在這絕世離塵之處,李太白的《悲歌行》依稀可聞──
“悲來乎,悲來乎/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yīng)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杜甫滴淚情何限?李白斗酒詩百篇。詩人,你要御風(fēng)而去,入廣漠之野,尋烏有之鄉(xiāng),然而既乏天梯,又無羽翼,難得消息。多少掛礙,多少牽絆,不得已啊,讓人世留住了骸骨,留住了墳?zāi),留住了詩歌,又豈能留住那無以羈縻的一縷詩魄?
我并非吟風(fēng)弄月的詩家,置身于歷史的大定式或大變式中,也絕不是那種獨具手眼,別有懷抱的頂尖角色。重重簾幕密遮燈的政治賭局永無收場的那天,我若即若離,充當(dāng)微笑的看客──只在幻念中充當(dāng)冷面的刺客──看他們得志時贏得佛祖生天,失意時輸?shù)萌祟^落地!一撥又一撥“政治家”張狂或沮喪一陣之后,統(tǒng)統(tǒng)銷聲匿跡了。我若指稱那些孤墳荒冢中的累累白骨為王侯將相,沒人會認同,也沒人肯相信,可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不賭,不賭的看客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我在高山之巔,萬年的積雪之上,橫笛一吹,吹落五千年的血色梅花,我是邁絕古今的劍客,視人間丑類為蛇鼠螻蟻,不值一哂,不堪一擊。
這柄龍吟之劍,采自一萬年的鐵石,煉于一萬年的洪爐,經(jīng)過一萬年的鍛造,淬于一萬年的雪水而成,誰敢引頸以試其刃?
在歷史的大劇院里,正上演最揪心的一幕又一幕──
是我,圖窮匕首見,血濺秦廷;
仍是我,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一擊不中,再擊不中,并非我真的疏于技藝,或失于一念之仁,實為天命難逆。對此,我無話可說。
我在高山之巔,心中的積雪更厚。我是大孤獨者,如這柄曠世無儔的寶劍,不再饑一渴,不再憤怒,只沉靜地懷想昔日的榮光。它不愿重返人世,就讓這萬年的寒雪悄寂無聲地埋葬它,也埋葬我吧,死于無人知曉的時刻是最快意的時刻。
積雪粹白,誰能痛書半紙?
西風(fēng)狂悲,我要強求一醉。
我在逝川之上,裁芙蓉以為衣,制芰荷以為裳。至情至性的一江春水呵,你將我?guī)Щ厝昵啊对娊?jīng)》的首篇,開宗明義:“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蹦俏揖褪悄俏惠氜D(zhuǎn)反側(cè)的多情公子?也是,也不是。說是,我的確來自水之湄,水之垤,三千年前,我曾涉江采芙蓉,那位淑女微微頷首,就有了千古如斯的風(fēng)一流;說不是,我出生在離風(fēng)雅頌很遠的時代和完全不相鄰的地方,那窈窕淑女嫁給了誰?早已不得而知。
我為情而生,生于三千年前,或三千年后,生于北地,或南方,又有什么兩樣?我渴飲黃河水,饑食江南蕨,僅在一首國風(fēng)里活著,就是幸福而且幸運的,更何況我枕息在一百六十篇國風(fēng)的`“乳峰”之上!我有千千萬萬之身,有千千萬萬之心,身外有心,心外有身,體驗了人間至純至美的情愛,春朝夏午秋暮冬夕,沸響的血液使我復(fù)一活,一次又一次,無止無休,無休無止。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唱著這支古歌,我順流而下,溯流而上,不畏三千年九萬里的道阻且長。
我在逝川之上,范蠡也在逝川之上,桂棹兮蘭槳,那擊水聲談笑聲泠然在耳。我們曾在某時某刻擦舷而過,我忘了問他:西子浣紗時溫柔,著錦時更溫柔?入?yún)菍m前已解風(fēng)情,出吳宮后更解風(fēng)情?他會如何作答?范蠡乃是舉世無雙的大智者,明知越王勾踐“長頸鳥喙,蜂目豺聲”,最是天底下第一等刻薄寡恩的忍人,竟然還舍得將自家如花美眷作其大釣的香餌,投于吞舟之鯨的口腹?這等大勇之后的“大智慧”,別說你我無法透解,想必西施也難以漸悟。 上一頁12下一頁
在逝川之上,或許我就是范蠡,是那解不開的千古之謎。煙波浩淼,漂舟不系,裊娜的西子畫上心頭。天際雁字橫斜,聲聲嘹嚦,仿佛告訴世人,那是不足采信的越傳越奇的傳奇。
“若有得選擇,你最喜歡生活在哪個朝代?”
“我不曾仔細掂量過,也許……”
“若想少年封侯,你最好生于西漢。漢武帝好大喜功,鞭笞匈奴,開疆拓土;羧ゲ∈藲q即勇冠三軍,榮封為冠軍侯,去病固然少年果毅,肝膽絕人,但也頗頗得益于一位大將軍舅舅──衛(wèi)青。衛(wèi)青功烈蓋世,也頗頗得益于一位好姐姐──衛(wèi)子夫,她是漢武帝一寵一幸的夫人。衛(wèi)青早年牧羊,受盡薄待和欺侮,然而時勢造就了他,七擊匈奴而為萬戶侯!
“歷史不盡如此。飛將軍李廣可謂勞苦功高,大小七十余戰(zhàn),未有封爵,暮年自剄而死。李陵敗降,終絕南歸之路。太史公直言取禍,受辱于蠶室,慘遭腐刑。如此結(jié)算,漢武帝何等冷血寒心,薄情寡義!”
“身為文人,做大唐的士子,可謂至幸。”
“有道是,‘秀句出寒餓,詩人例窮蹇’,‘珠玉買歌笑,糟糠養(yǎng)賢才’,李白、杜甫二人,一為詩仙,一為詩圣,尚且終身怫怫不樂,余子可想而知!
“那么,宋朝如何?”
“只要看看蘇東坡的遭遇,就明白了,真情至性的文人并沒有什么好的出路!
“其余元、明、清……”
“每況愈下!
五千年間,何曾有過什么光明自一由的黃金時代?我始終游弋在歷史的血河淚海之中,別無選擇。我行走在每個日子的刀尖之上,是歌,是舞;是笑,是哭;是和平,是戰(zhàn)爭;是創(chuàng)造,是毀滅;是上升,是沉一淪;是生而又死,是死而又生。
我是一,是二,硬幣正正反反,在空中翻飛,墜地的金聲可以期待。
“歷史的大潮漲了又退,退了又漲,將那些空空如也的貝殼信手扔滿灘頭!
是啊,所有血肉被一吮一吸而去,蕩然無存,索然無味。
我早已預(yù)料到,你將惆悵于千秋之下。不知今日的風(fēng),能否吹動你異日的衣襟?想必你在荒漠的午夜,等待禪悅來臨,可是頓悟往往不在今世,更不在此時。
孤獨使人裸露,完全的裸露,仿佛不畏豺狼虎豹的赤子裸露在荒原,我的心靈裸露在時間的刀俎側(cè)畔!
雪落心丘,何其安詳。你能相信嗎?這紛紛飄撒的玉屑正體現(xiàn)了生命輕若無物的質(zhì)量,誰因而妄自菲薄,誰就會完全失重,被卷入陰陰的冷風(fēng)。你說:“真白啊,真干凈!”這就對了,從一朵晶瑩的雪花,你認出我的魂魄,也認出我是你前生的前生,是你往世的往世,是你的宿命之影。這些文字又何嘗不是翔舞的雪花呢?落在你手心,飄逸是其超然的舞姿,凈潔則是其澹然的氣韻。
就這樣吧,我在此端大聲疾呼,你在彼端回應(yīng)如響。
千年的日子逐頁翻過,你闔上這部大“書”,一切重又混沌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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