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guān)三疊散文
黃昏般清稠的午后，蜷在床上聽音樂，隨手點開一曲，竟是《陽關(guān)三疊》。
單音低徊，顫顫微微，自指尖泠泠散開，仿佛花瓣被風(fēng)吹落，一片一片幽幽墜地，又像是手指不經(jīng)意的觸碰，無心瀉露了絲弦伶仃的心事。當下心里愕然，怎么會是古琴？
古琴聲音干凈、單調(diào)、樸拙、寂寞，如果是《平沙落雁》，那樣簡凈的畫面，雁也瘦，天空也蕭索，鳴叫也平直，氣氛也寥落，和古琴恰恰相得益彰。而《陽關(guān)三疊》是送別的曲子，一詠三嘆，循環(huán)往復(fù)，那樣纏綿悱惻，情意繾綣。這樣的曲子交給古琴，是要錯付了一腔深情吧。
《陽關(guān)三疊》又叫《渭城曲》，歌詞改編自王維的詩《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王維的好友元二要到關(guān)外服役，王維為他送別。
應(yīng)該是初春的清晨吧，一場小雨剛剛濕了地面便停了，空氣清冷而芳潤。小雨洗濯過的客舍有著簇新的青灰，驛路邊的柳樹青枝拂拂，翠葉依依。兩個男子之間的送別自然清朗灑脫，無須糾纏依戀，婆婆娑娑。就像這小雨過后的清晨，微微潮潤里裹挾著爽利的清新，恰恰好。當然是不舍，當然是牽念，還有許多藏在心里的囑托，但都不必說了吧，一切盡在酒杯里。來，讓我們一飲而盡。這一別，西出陽關(guān)再無故人可以這樣相送了啊。
古琴音依然零落，停頓，澀滯，像是兩個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對白，簡潔，凝重，不露痕跡。只偶爾一個尾音，如發(fā)梢微微卷曲，如靜水無聲回旋，如微風(fēng)悄然入林，居然也撩人心魄。它是落回心中的一聲嘆息吧：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guān)津，惆悵役此身。歷苦辛，歷苦辛，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琴音忽而有些悲涼，一下下，重起來，一下下，又輕若游絲。恍若離人起伏難平的心緒。是在想像別后的'時光嗎？小院寂寥，暮雪春草，自此，連他的詩，也是清冷的吧。字里行間，酒氣蕭瑟，劍氣悲涼，琴聲也落寞：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商參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琴音漸漸纏綿，粘膩，幽怨，淋淋漓漓，拖拖曳曳，像扯也扯不斷的絲線，像拂了一身又滿的落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友人還是走了，揮手自茲去，背影漸行漸遠。早春的空氣里，陡然發(fā)酵出縷縷傷感，絲絲落寞，還有綿綿長長的思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載馳骃，載馳骃，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
但琴聲還是慢慢婉轉(zhuǎn)起來，輕攏慢捻，信手續(xù)續(xù)彈。是詩人終于舒展了心結(jié)吧？時間無涯，縱是山長水闊，光陰漠漠里，有些期待還是可以的吧。此身若在，他年他鄉(xiāng)，人生何處不相逢：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窮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
最后一個音符戛然而止，空氣依然微微顫動。
哦，原來這四句清簡的詩歌之后，還衍生著如此繁茂的情緒，就像一場小雨過后，森林深處暗自叢生的小蘑菇，有的孤單，有的淡然，有的卑微，有的歡欣。但它們是同一種情緒醞釀的生命，所以息息相映，心氣相通。
是的，必得是古琴。笛聲太清亮，簫聲太清涼，而古琴，弦與弦之間的承接，弦與木頭之間的訴說，弦與手指之間的契合，弦與心靈之間呼應(yīng)，弦與氣息之間的調(diào)配，都需要冥冥之中的暗合，恰可以催生，這千回百轉(zhuǎn)的情愫，這九曲回腸的詠嘆。
清和節(jié)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霜夜與霜晨。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guān)津，惆悵役此身。歷苦辛，歷苦辛，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fù)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商參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載馳骃，載馳骃，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
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窮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音樂循環(huán)往復(fù)，古琴聲依然幽咽。是的，這簡凈的音色屬于男人，即便內(nèi)心萬千悲欣，只互道一聲低低的珍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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