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歸家記事散文

　　起初的一段大可不說，無非是下一個陡坡，瞇一些塵土。常常這里走過，已然了無新意，不說了罷！

　　待到大踏步跨了石橋，看了河道，立于西面坡底，仰頭西望，準(zhǔn)備一段未知的旅途，才算是行程的開始。可惜來這散步的人們大多已覺腳沉步重，做了中轉(zhuǎn)的打算。況這天色漸晚，誰知黑透之前能否回至自家門前？

　　管他呢，自春節(jié)而后，庸庸碌碌，墮落至極，且時日長久，已令我實在厭惡了自己！這個下午，無有牽礙，去向盼望已久的路口，也許會對這樣的狀態(tài)做個小的調(diào)整，說不定還會有些奇妙的收獲。

　　去年夏日，曾從那個路口過的。當(dāng)時一瞥，只見路繞高崖，悄然隱去，崖頭之上，草樹蒼茫，古意頗濃，心底便被一種美好的誘惑擊得轟隆，再難忘記，決意去往一遭。只是當(dāng)時一行數(shù)人，各各有志，終于沒能遂了心意，只存一份惘然。今日獨來，了無牽掛，任性一些，走去再說！

　　一當(dāng)邁過初見的崖頭，發(fā)覺前方確是比我想象的更好。路不甚寬，但彎曲少有，幾乎直直上下，且坡陡崖峭，很有些看頭。偶有日光灑過，路面上瀝青泛亮，象極了一柄天神的古劍，隨意擱置于這荒僻的鄉(xiāng)野。古崖高峻，風(fēng)過樹清。行于劍上，仿佛攀越著千年的煙雨，深邃而詩意。

　　移步更上，道旁崖頭，草樹交通，雜花爛漫，時有鳥鳴平空襲來，曼妙動人，只不見那些精靈的影子。猛然憶起劉亮程《對一朵花微笑》里的句子：“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好象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逼婷钪翗O！是否我身旁的花草也在笑迎路人，鳥兒也在評說我的妍丑？于是轉(zhuǎn)頭，對著這一路的風(fēng)物笑了。

　　養(yǎng)蜂人逐花而居，路旁稍后，一兩分地大小，竹木搭了梁架，綠色帆布蒙蓋，夫妻二人共同伺侯幾千幾萬的小蜂，日子寧靜而芳香。兩三個坍塌了的古窯，將若干個古老的時光靜靜靜隱去，再不知這里曾有怎樣的故事的，痛苦、歡樂，一切已隨時光遠(yuǎn)去。幾方樸靜的小墓隆起在道路的旁側(cè)，愿逝者長安。

　　生人逝者，一路看過，感慨頗多，不由吟出宋代賀鑄“今人犁田古人墓”之句。二十年前初讀，即被文字后面那份深重的嘆惋擊中，再難忘記。此后多年，愈發(fā)敬重那些認(rèn)真生活的人；每每路過墓地，也并無幾多懼恐，更多些對于逝者的憾惜。仔細(xì)想來，惜世敬事也好，荒唐昏碌也罷，誰的生命都陪不過這墓旁的地土與花木。人生苦短，能夠效仿古人秉燭夜游拴繩系日，認(rèn)真度過生命的一步一腳，真是應(yīng)該的事。

　　高崖巨樹，在這時漸至的黃昏里，更擋了隱暗的日光，多少有些疑心今日是否能夠光明里來去，不受那黑夜的惶惑。但路望去還是長長，回，還是不回？這是一個問題。哈姆雷特式的命題真真切切地擺在我的面前。但山再高也有個峰頂，路再長也有個盡頭。若今日不走到心意所在的地方，可能真就是人們說的——“有些事，現(xiàn)在不做，恐怕一輩子也就錯過了”。就此回轉(zhuǎn)，必留遺憾。

　　趁著腳力尚好，還是繼續(xù)走吧！免不了猶豫與堅定角力，但腰腿總是沒有停歇，快快向前。大多時候，肉體常常出賣靈魂，消磨我們的夢想信念。但今天，我的靈魂卻嘆服于肉體。說到底，心要去那里，趁著陽光溫?zé)�，歲月靜好，就是要做些想做就做的旅行。

　　當(dāng)然會有懈怠的時候，不停歇的`上行，疲憊陣陣襲擾，疑心今日這樣的出行是否有些神經(jīng)病的味道，任性過頭，可能就要承受暗夜迷路的威脅。恰有村舍倏忽眼前，三兩農(nóng)人牧耕歸來，忙忙問了前方如何，得到的回答使人歡喜，身心快然大振。急走百步，果然柳暗花明，黃發(fā)垂髫，悠然于古村新舍，使人豁然眼明。

　　村旁麥黃，風(fēng)熱撩人，卻也馨香沖鼻。辛苦總是換來了豐收。麥田小徑中漫步，淚水悄然而出。關(guān)于麥子，以及和麥子一樣長在我靈魂深處的那些莊稼們，思想起來，總是有些憂傷的味道。農(nóng)村固然少不了風(fēng)景靜美，人情樸厚，近幾年也確實林果價好，令人欣喜。但長久經(jīng)歷過農(nóng)村生活的人，總會覺得那里苦樂相間，苦累多于浪漫。比如收麥。麥?zhǔn)鞎r節(jié)，頭上烈日炎炎，田里熱浪滾滾，但還是要被大人吆到田里，同他們一起收割。除了吃飯，幾乎一整天一整天地在田地中中蹲行。那個腰腿麻脹！那個心腦不清！但手中的鐮刀絕不能停。若能來上一絲兒風(fēng)，便是難得的愜意。麥子割下，一堆一堆整齊有序地碼好，待到收割完成，或是天色漸黑實在看不清楚，再用人力車子一大車一大車地運回場里，碾籽揚皮……

　　哦，還有那些稻谷、豆子，以及農(nóng)村里其它各種各樣永遠(yuǎn)干不完結(jié)的活計，不一樣的程式，卻一樣的艱辛，這些只有真正在農(nóng)村里浸染過的人才能真正體會，深植于心，怕也永難忘卻。

　　李紳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真是一語中的，道盡其中滋味。

　　正在沉浸，猛聽得一聲大吼自遠(yuǎn)急來。驚抬頭，尋那獅頭大狗正在何方，如何解得不虞之困？只見身旁果園中沖出一條半大土狗，直直撲來。這家伙，怕是不常見些生人，與那城中逛來蕩去的游狗大不相同。今日奈何？今日奈何？若是遭了狗擊，會是怎樣后果？這可如何是好？

　　兩強相遇勇者勝，況去年冬上，西河遇狗，兩三個也是這么吼著襲奔而來，為護(hù)小女，手握石塊，壯了膽子，沖那狗群奔迎去。說實話，當(dāng)時也是心中大怯，但竟將那些狗兒嚇得遁去。如今場面，驚人相似。奪路逃避，絕無可能。情急之下，仿彼時做法，沖那狗兒迎頭沖上，口中吼吼，身聚全力，期望奇跡再現(xiàn)。

　　果然天佑，那狗一時呆住，隔了一條小渠，兩丈左右距離，再不過來，只嘴里狺狺。兩相對峙，人本無害狗之心，狗亦怯了傷人之膽。稍傾，撩起長腿繼續(xù)前行，那狗嗚嗚不已，做些前撲之勢，卻并不真的上前。

　　經(jīng)此二次遇狗事件，多少悟了一些道理：人間之事，常常怕了也就可能無果，甚或大受其害，迎頭而上或許反倒難關(guān)得過，有驚無險，贏得好的結(jié)果。

　　這里離開城區(qū)約摸八九里之遙，那一段直直上下的路程已然完結(jié)，也早過了水泥廠洗煤廠的泥灰糾纏，風(fēng)光自然佳異。好風(fēng)時來，心神俱清。順路而行，曲曲折折，靜雅有致。三兩彎子轉(zhuǎn)過，竟是到了古城地界。這里曾經(jīng)幾次來過，因了風(fēng)物特異，也是因了這里曾是白水古署所在。每每走過，總會收獲點歷史人文的潤浸。時已近晚，牧人輕舞細(xì)鞭，羊群咩咩歸圈。濃郁的樹葉中，回巢的鳥兒嘰嘰喳喳，言說著一天的見聞，幸福著相聚的親昵。

　　夜色已朦朧，遠(yuǎn)遠(yuǎn)近近，俱是寧靜，只高處大橋上夜歸的汽車發(fā)一些不多吵鬧的鳴響。

　　村子呈西高東低之勢，穿村公路也大致西東走向，自西向東順勢而下。我自西向來，正向東面去。立于半坡，舉目東望，我要歸去的城市里，燈火通明，流淌著多姿多彩的誘惑。

　　村人告訴說，自此直東，過古廟，上大橋，即可回到縣城。這個我此前多有經(jīng)歷，早已知曉。黑夜雖已慢慢登場，白天畢竟還未完全謝幕，空中朗月高掛，腳力還算強勁，于是謝過村人，順了大路，朝向南方，繼續(xù)走去。

　　三二百米開外，鐵路橫過，正有火車隆隆駛來。心也隆隆做響。故友說過，小時候，最神秘的莫過于一條鐵路鋪在心中的方向：車從何處來，車向何處去？及至上了高中，孤獨時最常去的地方，不是歌廳舞場，恰恰是城東荒涼的車站。這里不設(shè)客運，只過貨車，但冰涼的鐵軌，每次看到，都激動了人的心情。二十幾年光陰，倏然而過，不知人生是否如常，友人是否安好。但愿歲月靜好，生命如花。

　　路邊一叢濃密，幾十幾百株十幾二十幾米高的小葉楊樹輕風(fēng)之中颯颯細(xì)響。夜色漸濃，月光雖好，但樹若成林則少不了迷迷黯黯。在別人可能有了一些害怕，在我卻生出一些靠近，最好能去里邊坐坐的渴望。誰知道“何日君再來”？即使來時，會否更有今日的情思？但愿不要讓錯過成為悔過。況我一芥書生，身無珠玉，不值一劫；亦兼面黑體胖，與那惡人長相仿佛，人若遇我，說不定倒要生了一些怯怕。至于是否會有什么野物，更不在我的考慮之列，這火車剛過，即就是有，恐怕早已逃遁了去。

　　轉(zhuǎn)入進(jìn)去，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林中的暗淡，覺得比我先前預(yù)想的倒還明亮一點。樹木一行一行，整齊緊密。奇的是樹下少有落葉，也不知是否已化作春泥，回報大樹母親作了營養(yǎng)。林中靜謐至極，即使有風(fēng)吹過。一兩只看不清樣子的鳥兒飛入，剛一落上枝杈，忽然噶噶懼叫，嚇得我也是心口怦怦。人鳥相互驚擾了對方，但隨即也就相安無事，因其相互之間并無傷害之心。撿一平闊地坐下，閉上眼睛，靜聽來自內(nèi)外的聲音。萬籟俱好，身心清寧，仿佛進(jìn)入禪法境界，物我兩忘。

　　不知過了多少時光，再起身時，已是黑夜無邊，月色倒更顯得澄明了一些。出得林子，遠(yuǎn)遠(yuǎn)近近，只看到些模糊的影子。大廈小舍里透出的燈火，參差錯落，明明暗暗，照耀著家家戶戶不盡同的苦樂。妻女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在我離家的這一會兒，她們是否吉祥安好？她們是否擔(dān)憂我的行程？

　　時日確實已晚，孤身一人，地處荒野，多少有些不安涌上心頭。來時手機充電，擱在了家里，妻女再是擔(dān)心，也無法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假如有甚不測發(fā)生，在這荒僻的所在，想要呼救都沒個辦法。

　　回轉(zhuǎn)去吧？回轉(zhuǎn)去吧！若有機緣，擇日再來。腳力尚好，大踏步順路南下，再穿三兩個小村，到得南河老橋所在。已是什么也不能看清的了，只靠身邊過往的車燈照亮前行的道路。老橋南北，一條古舊的大路延伸出去，在這暗黑的夜晚，只看出一些少少的影子。這里曾是進(jìn)出白水必經(jīng)的路徑，如今路東幾百米的高處，一座大橋巍然跨立，迎送著進(jìn)出的車子，承負(fù)了人們的希望。新路開通，舊路也并未完全失了用途，依然忠實地呵護(hù)過往的行人和車子，只是多少添了些落寞。新老代謝，自然規(guī)律，但好在新舊兩路并不相欺相擾，而是彼此依伴，如同一對情意深厚的母（父）子。

　　這里離家尚有十里左右，黑夜之中，不太看得清路上方物，只好一門心思趕路，步履匆匆。待到歸家，已是晚上九點已過，妻女已經(jīng)洗漱，嗔怨著我的晚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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