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散文
去過的名山著實不少,大多人滿為患。既有名,游人必趨之,故而想獨得一份觀瞻的寧靜,已屬“矯情”與非份的奢望。尤其是著名景點前的留影,聲浪喧囂,人頭攢動,皆不逞多讓,以印證“到此曾一游”的快慰和滿足。于是影像便成了與“擅自闖入者”的集體合影,莫非,這就叫“有緣未必曾相識”?
于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多年前,我曾無意中邂逅的花岙山。
所謂“無意”,皆因此山無“名”,故而聞所未聞,斷不可能“有意”趨之。之所以成行,是某次去象山石浦港采風,承蒙當地朋友的力薦,并愿陪游,加之與花岙山相距不過12海里,只得從命;所謂“邂逅”,當然區(qū)別于一般的相識,說明此山之美超出我的預期,出乎我的想象,乃至于形成此篇文字。
我們是被一艘輪渡汽船帶往高塘島上去的,這便是花岙山所在了。有熱心的朋友作陪,心境自然再好不過,但仍無以往登某座名山之前的興奮感。私自揣度當地朋友對家鄉(xiāng)的景觀有所溢美實屬難免。可見受“名頭”所誤之人之事,時有發(fā)生,而施以“包裝”、巧加修飾、巧布疑云、編排造勢、洋洋大觀之世間“名”,其相當部分當屬不實之“名”也!
還是說說花岙山。其乃所在島嶼的最高峰,謂其“最高”,也不過海拔數百米。照例先是平緩無奇的山路,及至拐過幾個山口以后,視界豁然而開,晴光遍灑四周。但見株株古茂的大樹,深扎于嶙峋的巨巖間,以迎候之姿向我們掬捧綠色的春天;耳畔鳴泉錚錚,以風為弦,彈撥悠長的心曲,循聲探去,又仿佛仙子的歌吟消散于深幽的林帶;回眸間,卻感眼底泛起一道道虹霓,頓而熊燃,恰是那簇簇團團的映山紅花,充盈在山谷之中,競相怒放,絢爛至極,像是被一支大手筆狂放地潑灑、隨意地點染、頃刻間幻化出的十萬狂花!始覺興奮,繼而上攀,只是越攀行,越像是在花海中遨游——石隙里鉆出花,斜坡上鋪著花,溪水邊點綴著花,山頭上層疊著花,舉目望去到處皆是花。由點及面、此起彼伏、遠近高低地合奏一曲“花之頌”交響樂。
花的波浪,花的彩帶,花的激情,花的詩篇;人在其中,翩翩如蝶,飄飄若仙,受花的“觸摸”,花的“擠壓”,花的“圍困”,好一個如此的“花花世界”!方才悟到此山冠以一個“花”字,實有所指,足證非虛。
面對如此花海,直覺得登山前的“不興奮”顯然是對此山的慢怠;對朋友的揣度更屬小肚雞腸。此山的人文景觀尚有些許留存,歷史上曾為海盜集聚地,亦曾作為張蒼水氏嘯眾“反清復明”之兵營所在(半山腰尚留有遺址),但我自忖他們這些人選址失當,試想如此花好之地,操刀弄槍,劍拔弩張,則必然“花氣”化解了“殺氣”,詩意消退了敵意,焉有斗志,豈能不。
美麗的花岙山,實為旅游之“處女地”、觀光之“盲點”、世間忽略之“山水勝景”。為其叫好也罷,鳴屈也罷,卻由此悟出一個簡單的道理:所謂獨辟蹊徑,發(fā)掘別人所未發(fā)掘,深究別人所未深究,不蹈故常,方能不比尋常,不同凡響。如此,方能覓得眼界的新天地、藝術的新天地,甚而生命的新天地。
花岙山的藉藉無名,顯然并非自身的原因。“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蕓蕓世間相,縱表象一時掩蓋了本質,浮名招惹了追逐,時尚牽動著流行,但寂寞中的價值堅守,平淡中的包孕絢爛,獨立蒼茫自成詩,躋身市井而立命,如此胸襟灑落,便有光風霽月;如此不改其志,方能心神飛越。隱也罷,顯也罷,以澄懷而觀道,此心方有安處;名也罷,不名也罷,知所止,浮游萬物皆自得。恰如這美麗的花岙山,雖非名山,亦非高山,獨自在乏人識見的旁落處,默默地呈現,謙卑地仰望,靜靜地等待,燦爛地開花。
回心石
如果把每一秒的滴答都視作一滴水,那么它的匯聚則是長河之奔流。
有人說,這就是人生——既有順流而下的歡欣,更有逆水苦渡的艱辛;或可比日出總在河源,澎湃地出發(fā);而日落則歸于大海,消失的蹤影。于是,有人想到了岸,想到了港灣,想到了停靠的碼頭和寒夜中一盞慰藉的燈。
回歸似乎總是在經歷了人世間的滄桑更迭之后的精神需求,生命的意愿也往往最終落得自我解構甚而無存的結局,如果進退、得失之間的權衡和沖突終究是人生逃不過去的必然抉擇,那么所謂從容、達觀,“得之泰然,失之淡然”的生命底蘊又從何而來?
在我多年前的一次西岳華山之旅中,就曾遭遇到如此的追問。
記得那是在一段長途的登攀之后,從青柯坪往東南方向的途中,一道直壁的崖上,醒目地鐫刻著三個擘窠大字——“回心石”。它的周遭,兩條粗大的鐵鏈從崖頂掛下,以作攀扶之用。一級級陡窄的僅能容身的石階,宛若一架若隱若現的天梯直伸突兀嶙峋的`“千尺幢”。而峰頂還在遙遙地召喚,它何其高遠?有何其浩渺?像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夢。
華山何哉?天下奇險第一山也!
其實攀山至“回心石”崖下的人們,大都已體力透支,耐受力和意志力正經受著莫大的考驗。那么,“回心石”的出現,是一種無聲的規(guī)勸和提醒嗎?頗有些高高在上的善意和傲慢。有兩種聲音仿佛在此地此刻對話:
“下去吧!山腳下多么自得和寧靜”;
“上來吧!峰頂上多么高邁和孤絕”。
“回來吧!有一片牧歌飄揚的田園”;
“出發(fā)吧!有一座艷陽高照的宮殿”。
“舍棄吧!退一步海闊天空”;
“得到吧!躍上蔥蘢九百旋”。
不消說,血氣方剛、或抱定不達峰頂誓不罷休之人,必然不屑一顧,挾余勇而繼續(xù)攀登。但依我看來,那些就此打住,而后知難而退之人,卻未必不是智者;蛟S日后心存一份“到過華山,卻未登頂”的遺憾;或被別人譏作“半途而廢,不思進取”的懦弱之舉;或者相較于“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登頂者的“雄壯”的“高大”而相形見拙,但量力而行、貴有自知之明并非所謂消極遁世人生哲學的表象圖解,相反,卻應該成為那些熱衷追逐和“搏殺”的某些當代人群的一帖“敗火”的良藥!先哲老子說“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這番見解,當是對事物發(fā)展的辯證而科學的認識。
提倡積極進取的精神,不等于否認隨遇而安的平和堅忍;贊頌勇攀高峰的健兒,也并不意味著貶損仰望高山的蕓蕓眾生。山腳下郁郁青青的無名草,和山頂上古木參天的大樹,都在表現各自的價值;志在翱翔的雄鷹,和枝頭上啁啾的鳥兒,都在傾吐心中的戀歌;淙淙流淌的小溪,和氣勢磅礴的瀑布,都有著殊途同歸的去處。道家云:“其進銳者,其退速也”。
那么,所謂“激流勇退”,所謂“平步青云”,都是抵達歸宿前的階段和過程。有所求索,有所割舍,舍而得復自在;有所為,有所不為,無妄為則無不為;有所爭,有所不爭,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也!不外乎經變通求圓融;不外乎建立自我,追求無我。
陶淵明詩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這就叫“盡力而為”。
我卷起褲腳,安然坐于石上,于浩浩山風中面向閃閃發(fā)亮的“回心石”,感到那一筆一劃都深藏著禪機,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古往今來的智者仿佛隨風而至——
悠然垂釣的嚴子陵、曠達豪放的蘇東坡、泛舟太湖的范蠡、面壁清修的達摩、放歌邊塞的岑參、嘯傲山野的竹林七賢、盲眼看世界的荷馬、“自我覺識”的亞里士多德、“我思故我在”的笛卡爾、探尋“澄明之境”的海德格爾……
從他們所代表的文化和精神符號中我讀出了:
對于浩瀚人生的超然之氣;對于生命境界的深層次追求;對于斷然回心的價值皈依;對于命運遭際的坦然接受……
所謂的出發(fā)與回歸,都是畫人生的圓。
山不厭土故其高,海不辭水成其大——(《右管子》)
自我乃生命之主體,大我乃生命之弘揚;人生的價值莫過于發(fā)散生命之熱力,人生的缺失莫過于違背生命的意愿。
此刻的華山,山影如墨,樹影斑駁,人影稀疏。我緩步走下山去,深感“上山易而下山難”。當我不時回望深沉肅立的“回心石”,頓然覺得:能于此崖上留此三字者,首先是一個大智者!
瀟瀟竹
傳統(tǒng)中國畫的題材,無非山水人物、花卉翎毛、蟲魚走獸之類,然若有人問我最喜何種題材,我當脫口告知以“竹”;若蒙進一步垂詢最喜哪幾位畫竹大家,我定也不假思索地羅列那一串令我敬畏的名字:古有蘇軾、文同、倪瓚、柯九思、鄭板橋、石濤;近有蒲華、吳昌碩等!
之所以愛竹,是因為它的清正、氣節(jié),雅而脫俗,淡而天真,正所謂“不過數片葉,滿紙都是節(jié)”,實為做人之參照物;之所以推崇以上那幾位畫竹大家,是因為他們的藝術各逞性靈,各有千秋,無不以學識、品格活脫藝術個性。每每賞之,便感氣韻貫通,畫境超拔,所以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繪畫史上開宗立派的大家。
讓我有選擇地提一提其中的四位吧。
蘇軾畫竹,蒼勁雄邁,淋漓酣暢。清李景黃《似山竹譜》謂蘇畫云:“蘇之下筆風雨,其氣足也!
也誠如蘇軾本人所言:“氣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鵲落,少縱則逝矣”。可見蘇軾畫風,以氣韻見長,而“氣韻生動”恰是謝赫所提“六法”中的首要之法。蘇軾一生,磊落坦蕩,胸無城府,無論時濟還是運蹇,皆不改耿介隨性之本色,故頻遭小人陷害,后被貶于黃州,依然寫出赤壁巨制,開一代豪放詞風。就畫竹而言,他又堪稱“鼻祖”,因畫竹傳說始于唐,但有作品傳之后世的則以蘇軾為始。
其畫竹實乃人格之活畫、性情之流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從中不難窺見:“竹”被蘇軾賦予了特定的象征意義,并提升到人生和思想境界的高度。
倪瓚是“元季四大家”之一。他一生不入仕,過著豐裕而悠然的名士生活:照夜風燈人獨宿,打窗江雨鶴相依。他賞字畫,調音律,游山水,作丹青。他的畫竹,直抒胸中逸氣,蕭爽清麗,不求形似而契神合,雖意筆草草,興之所至,卻心手相通,自出機杼。其古淡疏朗、格調荒寒、以簡勝繁的畫風,可以說自古以來鮮有出其右者,如其所言:“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直哉”?(倪瓚《清閟閣全集?卷九》)故倪瓚畫竹,便是他超逸灑脫、學識修養(yǎng)、品性氣質的生動寫照。
清代畫壇巨擘,“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一生清貧,雖曾入仕,然廉政愛民,體恤底層疾苦。他的畫竹瘦勁挺拔,高風亮節(jié),毫無媚骨,無不賦予性格和生命,是其高尚人格、悲憫情懷的藝術再現。
一首《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丞括》傳遞的是他高貴的靈魂: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也體現出自古以來有良知的文膽們“位卑未敢忘憂國”的精神特質。他的題竹畫詩寫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從中透露的更是一代又一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崇尚道德勇氣和價值堅守的精神傳承和莊嚴獨白!
而清末海派大家蒲華,雖才華橫溢,詩、書、畫俱佳,但公認以畫竹成就最高。此翁困苦潦倒一生,青年喪妻,后未再娶,無兒無女,死時竟無一人相伴。蒲華年輕時有濟世之志,曾希望通過科舉進入仕途,但因其性情所致,未能實現愿望。轉而“彩筆铓頹草莽中”,繪畫便成了他的精神寄托。遭際如此,卻能笑對人生、淡泊名利、為人風趣,甚而天真。他的《墓志銘》上說他“性簡易,無所不可”;又說他“年臻耄耋心嬰兒”。他的畫竹,章法奇特,無拘無束,筆墨蒼潤,不假修飾,如野鶴翔空,益形恣肆。吳昌碩謂之:“蕭蕭颯颯,如疾風振林,聽之有聲,思之成詠,其襟懷灑落逾恒人也如斯”。蒲華死后,其藝術成就長期被埋沒,直至過了半個多世紀以后,才被人重新挖掘,發(fā)揚光大。
筆者也算是一名墨竹畫愛好者。
記得幼年時,以數年積攢的壓歲錢去朵云軒購得一套《芥子園畫譜》,其“四君子”梅蘭竹菊一冊尤為我鐘愛,以后的丹青繪事便是受之啟蒙。二十歲出頭那年冒然以一幅題為《枝繁葉茂》的墨竹圖投寄上!缎旅裢韴蟆,承蒙素昧平生的美術編輯、山水畫家康濟先生的抬愛,僅隔數日即見報,給了我莫大的鼓舞。以后雖也有畫作見諸報刊、入選畫展,但隨著時光流逝,人到中年,雖筆耕墨舞不輟,卻愈感寫竹之難!難就難在寫其形易,寫其氣、其格、其骨殊屬不易。同是畫竹大家的宋代文同說過:“畫竹還須八法通”,而這“八法”所蘊含的學識、功底、品格、修養(yǎng)既寓畫內,又超乎畫外。清代張式在《畫譚》中談到:“學畫當先修身,身修則心氣和平,能應萬物。未有心不和而能書畫者!讀書以養(yǎng)性,書畫以養(yǎng)心。不讀書而能臻絕品者,未之見也”。是!不注重讀書和修身,就不可能有畫境的超拔。
那寥寥數筆頃刻可成的墨竹,在不同的畫家筆下,由于學問、修養(yǎng)不同,當可立判高下。若一味只是畫呀畫,不注重提升全面的藝術修養(yǎng),脫離內在的情懷,“心不靜”——受名利的驅使和畫商的擺布;“氣不足”——沒有坦蕩磊落的心胸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即便苦練一輩子,除了技藝的圓熟,充其量只是一名畫匠而已!
那么,還是從前人的畫竹,多多汲取一些做人學藝之道吧!
竊以為竹之精髓、竹之魂魄、竹之氣節(jié),可狀人之風骨、人之精神、人之修養(yǎng)、人之品格;即使受著風的鞭打,依然斜而不歪,剛直不阿;即便受著雨的剝蝕,依然翠而不灰,吐露清新。我曾寫過一首名為《詠竹》的詩:
疏落的影斜插的枝
一襲青衫隨風輕拂
又似舊時的騷客孤自地長吟
玉立于初春的霜冷
靜泊于自身的幽隱
瀟瀟之氣簡淡空靈
任那眾樹的喧嘩
花圃的逗引只微微地欠身
不作趨附的和鳴
或深扎于山間或根植于村落
或栽培于雅舍
或置身于市井
不拘形跡超然于遭際
無論是電閃雷鳴
還是月白風清
可醉高風可抒胸襟
可比布衣寒士
可狀耿介公卿
從東坡的神韻
到板橋的風骨從偉岸的詩文
到曠世的丹青
俯仰天地嘯傲古今
放達生命境界
投映世道人心
——它已然化作水墨的精魂,撐開畫軸的天地,奏響綠色的音律;它蕩滌世俗的塵埃,展現挺拔的身姿,揮舞生命的旗幟。
可映心靈,可照靈魂,甚至是,人之一生最可寶貴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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