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丫散文
我又來了,踩著沒進褲管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寒風(fēng)象大塊布片抽打身子,心里惦念,放不下那些菊。近郊一大片土地,溫潤敞闊的棚膜里生機昂然,萬棵雛菊安靜地成長,枝葉纖婉靈逸,挺直腰板微笑,如養(yǎng)菊的女人。
女人叫張丫,我站在她身邊,體悟著世間生存緣分的微妙。她近知天命,臉旁剛毅平和,眼睛里開著菊花,眉宇間深深的川字流露出艱辛的往日,魁梧的身影彳亍在菊秧里勞作,毛茸茸秀麗的葉片嘩嘩嘩地撫摩著她,就象小時候看見她蹲在谷地里拔稗,烈日烤得頭發(fā)焦黃,一陣暖風(fēng)游過,她用厚實的手背抹汗水,憨憨地笑。媽媽大聲說:明兒我給你找個好婆家吧,不用下地干活!她信了,晚上把自己的被子和枕頭抱到我家炕上,趁爸爸出外做工和媽媽做伴;鹂簧闲β暡粩,小弟的襖褲被穿在枕頭上,摟進懷里逗鬧,樂得媽媽前仰后合,小弟的眼淚在眼圈轉(zhuǎn)。一會兒,她爹跳到窗根下罵起來,要她趕快回家,明早下地干活!她甕聲甕氣地哭,一點都不象小姑娘家。她家在我家東院,老倆口領(lǐng)著一雙兒女,哥哥到了婚娶的年齡,老倆口東挑西揀,說道多得籮筐裝不下,終于選了龍山村一個梳著兩跟大辮子的姑娘,甩呀甩呀辮子過了屁股蛋,善良樸實。在一個春日的早晨,鼓號聲吹吹打打地娶回家,羞澀地坐在窗臺里邊,窗臺上的瓷花碗里放兩個紅雞蛋,上面還盤著一根紅絲線,映得新娘越發(fā)俊俏。村里的孩子們終于能跑進張丫家平整的院子看熱鬧了,平時是要被罵出來的。喜事順了四對四的話,桌上有四個涼菜四個熱菜,村里人來隨禮時,都一撥一撥地入席吃喜。好臉且富裕一些的人家,要辦成六對六、八對八、十對十的席,講究個異。張丫這時是最瘋樂的,從廚房里偷來一把一把油炸的黃豆送給我們,又蹦又跳地笑。
第二天,她跑過來告訴媽媽,說哥哥的炕上有響動,鬧扯一夜。那時,她哥哥住北炕,她和爹媽住南炕,北炕掛上幔帳,有甚聲音聽得清清楚楚。一年后嫂子仍不生育,老倆口又打又罵,狠生生地攆走了兒媳婦。這個媳婦真是為了爭口氣,沒些時日便又嫁給了同一個村的小羅鍋,一年后生出一對胖小子,氣壞了張家老倆口,到處張羅著給兒子娶媳婦。這時的張丫發(fā)育得又高又壯,眼睛大大的,顧盼生輝。村里后生娶女人都想娶到這樣的'姑娘,受看,能干活。
在合順村東頭坡下,有一溜一面青的混土房子,是村里生性霸道的丁家,丁家有八個后生,老大出生時在娘胎里被壓成了偏臉,看起來一只眼睛在前半臉,一只眼睛在側(cè)半臉,腦袋瓜子陰陽不著調(diào)。頭幾年跟他爹到外地倒騰獸皮發(fā)了財,回來眼界自然開闊,走路時鼻臉朝天,陽光想光顧他那半張臉都沒奈何。這小子看中了張丫,托媒人送來彩禮,張家老倆口見錢眼開,立刻應(yīng)允。張丫哭得死去活來,抱著媽媽直跺腳地淌淚水,媽媽搖頭幫不上忙,因為張家老倆口煙火不進言語。
張丫進門就開始挨揍,經(jīng)常鼻青臉腫地跑回來,不敢進自家門,只好躲進我家,丁偏臉追到房后,大罵我家多管閑事,揚言要收拾我家,來年讓地里絕收,看還敢不敢摻和他家事!看張丫被扯著頭發(fā)拽回家,我和弟妹們都嚇哭了。秋天,我和媽媽到地里扒苞米,丁家的地挨著我家的地,他家人口多,地塊大,張丫正爬在地里撿玉米棒子,肚子又鼓又大,彎不下腰,只好膝蓋當(dāng)腳一樣向前蹭著。割倒秧的玉米地里,散著許多小雛菊的身影,迎風(fēng)搖曳,閃著靈巧皎潔的笑,黃黃的花朵星星般點頭,象在招手。我的手里已經(jīng)攥了一把,又要去掐,被張丫喊住,它們還沒長成呢,霜凍來時該遭罪了,別碰它們!我看著她,汗水在臉上汪了一道道泥印子,已經(jīng)抹成花臉了,丁家人早回家歇了,誰管她呢。
張丫生了女孩,還沒滿月便被趕出家門,懷里抱著哭喊的孩子,頭發(fā)亂蓬蓬,走前院串后院,娘家不收留,丁偏臉跟在后面咆哮,誰搭訕她,丁家讓她死得難看。丁家八個生愣愣的小子還有躲在房里竊笑的老倆口,把村里人嚇著了,大隊長看不過前去調(diào)和,被打癱在炕上半個月起不來。有一天下午,媽媽看見張丫緊緊地抱著病奄奄的孩子,在房后一步步挪著,忙用屜布子包了熱騰騰的餅子讓我跑過去塞給她,她含著淚,我愣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以后我再也不掐雛菊了,都留著!她笑了,莫名地說:那些菊是我的孩子!隨后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她娘家哥哥東找西尋,丁家也散下人四面打聽,都沒消息。
好多年過去了,張丫都沒露過面,她娘家爹媽相繼去世,哥哥一個人到外地安家了。丁偏臉臭名遠揚,變成了可惡的老跑腿子。我也逃出村子,到城里上學(xué),留在城里工作,回家看父母時,偶爾說起這些往事,仍是沒著落。
今年九月的黃昏,下班做線車回家,車子掠過正大街口時,一大束菊花突兀般地闖入眼簾,濃綠的葉片護著小飯碗大的花朵,彩色膠紙裹住腰身,擁在自行車前筐里。仿佛傳說中的仙客下凡,個個氣宇昂軒,美姿美幻。那些菊,絲狀花瓣疏朗地抽出來,挺俏嫣然。白中透綠,綠里染黃,黃意纏綿,又潤得不忍用眼神碰,卻象有一根針刺了心坎一下,我忽地站起來,抓住欄桿向外看,一個婦人正推自行車,笑意盈盈地走著。車上售票員經(jīng)不住誘惑,大聲問道:這菊花賣不賣?婦人答道:不賣,是送花。這一次見面便再也難忘,哪里見過的人呢?我想了很久,車子駛得快,婦人遠了,眼前仍是菊花。
云,快過來看呢,這些小東西忒著急,都打上骨朵了!我一驚,跑了思緒。輕巧地探過腳去,陽光正穿過蔚藍的薄膜暖暖地照著,她身邊的菊秧精神抖擻,葉片油亮,枝杈間黃豆大小的白色苞蕾正在孕育,縷縷清香纏繞,沁人心脾。她沉醉地說,到過大年時,一批雛菊上市,會給許多人帶來喜悅。是啊,你讓它們沖破了季節(jié)地束縛想綻放就開得爛漫,不愧菊花大王!讓我還能找到你,了不起的大姐!我第一次這樣稱呼她,臉都漲紅了。她淡淡地笑,拉著我到棚子邊的椅子上坐,悠悠地說:菊是有生命的,它們應(yīng)了我的心愿。當(dāng)年,我饑寒交迫地抱孩子逃跑,走到這片土地時,懷里的女兒已經(jīng)斷氣了,小小的身體冰冰涼,我歇斯底里地哭嚎,用手指刨出土坑埋了她。發(fā)下誓言,讓她等著媽媽,總有一天,媽媽回來和她相依相伴。于是,一路乞討,一路眼淚,一路收了陌生人的微笑,一路十幾年的艱辛沉淀,一路走回了。從此,我的女兒變成了一朵朵菊的影子,不離不棄……
我顫了一下,好燙的茶杯。一朵朵菊花在沸水里翻轉(zhuǎn),慢慢地品著,苦味過后還是苦,咂咂舌尖,似乎有一種感覺,又柔又韌般地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