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晨風夕攬散文
四叔是本家四叔,在村子里,除了二爹,就頂數(shù)四叔近了。
四叔沒有兒子,對此,四叔很傷心。記得有一年正月里,四叔在我家喝多了,說著說著,不知怎么的,四叔就抱著婆的腿,跪在炕頭上嗚嗚大哭,滿臉都是淚,哭說自已命不好,不孝,斷了后了。四叔只一個女兒,好像大我五歲,乳名叫棉花,記得長的真像棉花一樣白,模樣兒也周正,只是四叔不喜歡,加上念書也不得要領,只念到小學,便不再上學,早早地就被四叔叫回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了,后來嫁出去,家里便只剩下四叔、四嬸兩個人。
實話說,小的時候,我是極不喜歡四叔的,甚至是恨了,恨的時候,有好幾次想把四叔那桿棗木煙袋扔進水井里,再往四叔的煙荷包里抓上兩把土。只是,想歸想,到底是不敢的。這之中,也不為別的,只因四叔嘴快。要是做了什么壞事,比如去深水處漤澡或偷了人家的瓜果梨桃,再比如從家里偷出油來去燒青蛙吃,都會唬著臉先打頓屁股。這也罷了,不會當會事,因不會使勁打,倒是打完了還要拉著去跟婆說,這事卻是能讓我在心里生出恨意來。因為,當拉著來跟婆說我這些“劣跡”時,總受不了婆此時臉上的憂色以及連連的嘆息聲。每到這時,心里就會后悔,就會暗暗恨自已又讓婆生氣了,心里就會難受。不過,也有打疼的時候,因為打的疼,所以至今仍記著。
那是一個蟬鳴六月天,要做套蟬的扣子需要一根馬尾,便去了馬棚,因四叔就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除了吃飯,白天黑夜都在馬棚里干活睡覺。
老遠就看到四叔把大牲口們都拉了出來,在用刷子給牲口刷毛:大灰騾子,小二馬蛋子,老黑馬,特別是那匹外號叫“楊貴妃”的棗紅馬真是漂亮,毛色也鮮亮。就直奔它去,揪著尾巴一拽,長長的幾根馬尾就得到了。這時,我見四叔臉都變色了,驚恐地一邊瞪著我,一邊慢慢拉緊僵繩,把“楊貴妃”領得離開我后,才“嗷”地一聲吼了起來:“兔崽子,不要命了。”說著就過來把我按在地上扒下短褲,顫抖的手按住了,另一只手輪圓了就是一頓狠揍。這次是真揍,不是往常那種臉上發(fā)狠而手頭輕落地假打,可能是打累了,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掌還在發(fā)抖。我先是給打懵了,后來覺著了疼,才“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赡苁强蘼暿蛊湎肫鹆耸裁矗酒饋碛趾葑崃藥紫,才一把提起來拉著就去見婆。當說到就站在“楊貴妃”的腚后拔馬尾時,二爹也“啊”了一聲,臉也變了色。
原來這“楊貴妃”頂不是東西,雖是母馬卻野得很,常傷人,從買來到如今就沒干過活,因傷人誰也不敢使。頭年冬里,車老板在隊長的授意下,牽出去栓牢,三四個大人,皮鞭木棍照死里猛打一氣,然后硬套在馬車轅里,車上站滿人便哪難走往哪趕,上坡處再也不肯拉車了,便又是打,打得倒在地上,上去拉,居然隔著馬車撕下車老板一截棉襖袖子,差點傷了人。從此,馴這牲口的事,就再也沒人提了,只想等發(fā)情了配上種,下個馬駒也是好的。因整天光吃不再干活,命好,長的也光鮮好看,就得了個“楊貴妃”的名號。頭年冬天,夜里四叔起來給牲口添料,披著的棉襖,竟然被這“楊貴妃”一口叼了去,甩在馬廄里一陣亂踏,這牲口記仇,因上次馴服牠時四叔也在場……
見這樣說,才知二爹方才聞知揪馬尾時,為啥會“啊”地一聲臉色變了;同時也知四叔方才那頓打,那也是打了也白打并且是該打。不過除此之外,記得還有好些事當時總弄不明白,比如,好些事四叔來家告訴婆,總弄不明白,四叔他是怎樣得知的那樣清楚?像揪馬尾這事是在他眼皮底下做的,不算?墒O碌哪切┮财寄苤,這就奇怪了,這使我一度曾確信四叔是得了諸葛亮的道行:能掐會算。無奈何,以后只要是想去做什么事,總要前后左右先看看,確信四叔不在才去,走在路上,也會心驚肉跳地時時回頭瞅瞅,看有無在后跟著,都坐下病了似的。
四叔當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手底下有五匹大牲口,近十頭牛和二十多頭毛驢,此外還有四五圈豬。小時候在村子里“繞世界”轉(zhuǎn)悠著玩時,這馬棚是斷少不了要轉(zhuǎn)到的',而且,也多半是能夠駐足的地方。
“銅栓,準是去朱家塋抓青蛙兒了,你看腿上那些泥,也沒抓著,對不對?”四叔邊鍘草邊問銅栓。
“抓著了!便~栓眼一翻不服地說。
“新民是不敢下水,因為腿上沒泥,膽真小!庇謱π旅裾f。
“下了!不過不是在朱家塋!毙旅褚卜鄄恍嫉鼗負簟
“秀江、恭瓶兒不用下水,因沙矜矜對他倆最好,吃的還多。”
“你咋知道?”秀江瞪眼問去。
這時,四叔會“嘿嘿”地先笑幾聲后才說:“我能掐會算,我還知道你們燒青蛙吃是弄不干凈的,因為那朱家塋大灣里的水不清。”
“凈胡說,我們是在金翅嶺那塘壩里抓的,那有泉眼,水可清了!便~栓緊著辯解說弄得干凈。
“那也不會好吃,因為沒油鹽!闭f完還要加上一句:“誰敢從家里偷油?”
聞說,大家都一齊把目光對準了我。
……
四叔也有讓我喜歡的時候,那是去馬棚玩時,四叔常常是總能不知從哪摸出一兩個桃、杏、瓜果什么的遞給我,吃時看著他們手里沒有,會覺著格外香甜,這時再看四叔,就覺著四叔也不那么遭人恨了。
更讓我開心的是,四叔也會講故事,而且講的多半是《三國》,四叔講《三國》,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從來不能連起來,常常是前頭講“千里走單騎”,后面的又多半成了趙子龍懷揣阿斗大戰(zhàn)曹操的五十六員上將了。而且,常常是這次講的和上次講的有不一樣之處。比如:曹操屯兵長江這事,一會說是五十萬,一會又可能就成三十萬了;再如,兩將相拚,這一回斗的是三十回合,下一回就可能就成五十回合了。對此心下也會犯嘀咕,到底哪次是作準的?就回家問二爹:“諸葛亮跟曹操到底斗了幾個回合?”
“你聽誰說的?”二爹這時多半會驚瞪著我問。
“四叔!
“真是誤人子弟,他倆何時斗過?”
“赤壁大戰(zhàn),曹操打不過,還割了胡子!
“簡直胡說八道,你以后別去聽他瞎掰掰?”
“你又不講給我聽!
四叔另外還有一個本事挺使人佩服。那就是不同時期的英雄好漢到了四叔這兒,一眼就能分出高低強弱來,而且說得是那樣的肯定和有自信,由不得你不信。致于關公戰(zhàn)秦瓊誰贏誰輸?shù)膯栴},那簡直不值一提。
“四叔,諸葛亮和吳用兩個人比,誰的智謀高?”秀江常愛問這些問題。
“諸葛亮,這還用問嗎?”臉上的表情,分明是這么簡單的事也來問。
“要是和姜太公比,誰的智謀高?”鐵栓接著又問。
“這個……該差不多吧!蔽乙詾闀f姜太公厲害些,因為是神仙。沒曾想?yún)s評成差不多,這個答案也蠻合心意,因常聽《三國》,心里不免就更愛諸葛亮一些。所以,也不愿聽到諸葛亮還有不如人的時候。
“《三國》里誰的武藝最高?”鐵栓的弟弟銅栓嗑巴著小眼睛,認真地又在發(fā)問。
“關公!”新民搶著回答。
“不對!是趙云!”秀江一向喜歡趙云。
“應該是呂布!”我說。
“對!對!因為劉備他們?nèi)齻人都沒打得過!鄙绸骜嬉哺胶现艺f呂布厲害,推斷也一樣。
這話一出,包括四叔在內(nèi)都面面相覷。最后還是四叔學問大,說那是怕傷了劉備,講義氣,不得已才都上手的。要不然,單是關公一人,那呂布也討不了好去。
“關公跟關勝比呢?誰贏?”
“關公!”
“秦明跟張飛比誰贏?”
“張飛!”
“關公跟孫悟空呢?”
“除了如來佛祖,誰能打得過孫悟空?”在四叔的心里,竟然有能打過關公的,這真令我一是驚奇,二是敬佩四叔的大公無私。同時,也更印證了從前四叔所評過的所有的輸贏,那自然是都有權(quán)威和可信的。
當時的人們,文化生活是相當?shù)穆樂Γ绕涞搅宿r(nóng)閑的冬臘月,漫謾長夜,唯一的消遣,便是聽人聊故事。而聊故事聊得最好的,那還得數(shù)我家二爹。二爹聊故事,真是絕了,那是有許多個“不”的:不間隔著一段一段地聊;每晚只聊一個鐘頭;除了冬臘月,其他季節(jié)不聊,聊時不用家鄉(xiāng)話,是純正的書場里的腔調(diào)。特別是這個不用家鄉(xiāng)話來聊故事,在當時,聽慣了日常的鄉(xiāng)音俗語,乍一聽這樣的說故事,真是一下子就給鎮(zhèn)住了。其實,在當時被鎮(zhèn)住的豈止是我,村長、支書、隊長等,哪個不是被驚得目瞪口呆?那驚堂木往桌上一拍,開口就是一句:“上回書咱們說到……”哪個不是給鎮(zhèn)得傻了眼似地只是張著嘴巴聽。講的確實是好,簡直就是在從頭到尾在背書,但背得好、背得活、背得有味。因為,背書中還要有夾敘夾議外帶插科打渾,真是幽默中有純正,純正中又帶了些詼調(diào),當慢則慢,當快則快,風聲雨聲江濤聲,喊聲殺聲金戈聲……總是講到緊要處,來一聲欲知后事如何,咱們明天再說,便嘎然而止。任你再三來求,也只是些閑話了,讓你心癢難當,總是不破例的。唯有一樣好,明晚肯定會按時來的,讓你天天有盼頭,盼著明晚快些來到。
天終于又黑了,晚飯吃罷,我會主動拿上二爹常用的驚堂木,拎著二爹常坐的馬扎,再將那把小茶壺遞給慢悠悠下地穿鞋的二爹:“二爹快點。”
“不急!”又穿上那件皮襖,才帶著我向四叔的馬棚而去。
進屋時,屋里早擠滿了人,這時,大家都笑臉相迎,并閃出一條道來。每到這時,我心里總是美滋滋地往里屋走,里邊是支書和上了歲數(shù)的人坐在炕上,有四五個,也忙著先打招呼?坏恼惺且粡堃棺纼,上面擺了把暖瓶,桌的里邊中間位置空著,地下是塞滿了年輕人,見二爹進來,四叔早從炕幫的位置跳下來,先把二爹手里的茶壺接過去,往夜桌兒上放好,又接過馬扎遞到炕上桌后中間位置支好,待我跳上炕,才扶二爹上炕坐上馬扎。二爹通常是先拿起小茶壺喝一兩口,清清桑子,這時底下早已鴉雀無聲,只聽那驚堂木“啪”的一響,接著便是:“上回書咱們說到……”這就開始了。一部《三國》,一個冬天,到春節(jié)時差不多正好講完。
其它時節(jié)也有農(nóng)閑時,比如下了大雨,午飯后仍在下,沒法下地,許多人便會聚到我家。這時,四叔總是在場的,而且沖茶到水的工作都是四叔包攬,盡管也奢望著二爹能講一兩段,但總是閑話加喝茶,最多也只是講一些當年在關東的一些異聞趣事,《三國》是斷不提的。耐不住,便會有人說:“四哥來一段!彪S著不斷有人慫恿、邀請,這時,四叔會放下茶杯:“好,我說一段!苯又怯盟菞椖緹煷郎弦磺茫骸吧匣貢蹅冋f到劉備一顧茅廬,沒見著那諸葛亮……”
“轟”地一聲,大家便都笑翻了,就連二爹也忍俊不禁噴出口茶來。
“要說那諸葛亮的架子也真是忒大,那劉備的脾氣也真是忒小,張飛可不樂意了,那臉郎擋著更黑了……”仍在講,而且是也學著夾敘夾議,這時都笑得不行了。
“笑什么,講的不對?”終于停了下來。
原來四叔講這些的時候,也是學著二爹的口氣腔調(diào)用普通話在說,但又學不對,發(fā)出的字音卻是地道的膠東味,普通話加膠東腔兩者合在一起,由四叔的口中冒出,簡直能笑斷腸子。
“沒錯沒錯,你還是用土話講吧!
于是,又用土話來講:“打老遠來了一個騎驢的人,嘴里念著詩,很有學問……”
“念的是什么詩?”
“就是下著雪騎著驢過著橋那個唄。”
“背來聽聽。”
“你又不懂,背什么背!庇纸又f道:“就以為是諸葛亮,哪知道又不是,別人還好,張飛白磕了頭,滿心的火沒處殺,上去揪下那老頭兒,拔拳就想打……”
聽到這里,別人還罷了,二爹直聽得鼻子都歪了:“是那樣的嗎?是那樣的嗎……”
“那你講、你講。”四叔趕緊說這話。
只見二爹微一遲疑,便搖搖頭先啞言失笑下,然后才說:“一肚子熊道道。”
在那些年代里,這可都是些美好而又精彩的日子。而這些美好精彩的日子,是因為有了二爹和四叔,才得以實現(xiàn)的。
二00二年那年的冬天,家母的身體已很不好了,請了假,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過了有五六天的樣子,正想如何與母親辭別,母親卻開了口:“你去老宅看看你四叔,小時候沒少操心!
“噢!”
“你怎么還不走?”見我坐在那好長時間仍不動身,便不悅地說道。
這才知道這是要我這會兒就去探望四叔去:“噢噢,這不在想帶些什么去嗎……”
“帶什么?又不缺吃的,一輩子就好喝點酒,你帶些去,不用好酒,只多帶些就好!闭f著嘆了口氣又道:“那個閨女棉花也不行,怕女婿怕死了,除了吃的,什么也不敢給娘家,你再留下點錢給你四嬸。唉!”
見這般說,趕緊起身答應著:“我這就去,這就去!”
“你吃一頓你四嬸做的飯,天黑前再趕回來也不遲。”
“哎!哎!”
二爹去世后,那老宅就給了四叔,進了老宅,一切都還是那樣,就連地下的那火爐也仍在,只是這會沒有生火,顯得清冷得緊。兩個老人炕頭上一邊一個,蓋著棉被頭對著頭悶坐著。見我來了,先是吃驚地辯認,才親熱地讓上炕。上炕后,四嬸緊著下地忙開了,我知這是忙吃的了。
一會,搬上了夜桌兒,刷好了茶具,沏好了茶,這才細看四叔:“老多了,全然沒有了當年在馬棚時的笑容與機智了!笨粗氖逦倚睦镞@樣想著,很有些感慨,感慨中兒時的時光飛轉(zhuǎn)眼前:“銅栓準是去朱家塋抓青蛙了,你看腿上那些泥,也沒抓著,對不對?”
“新民是不敢下水,因為腿上沒泥,膽真小!
“秀江和恭平兒不用下水,沙矜矜對他倆最好了,吃的還多。”
“那也不會好吃,因為沒油鹽。誰敢從家里偷油啊?”
……
“唉!人要老也真是眨眼間的事!笨粗氖,回首往事,我這樣想。
要走的時候,說是酒全留下,錢死活不要。而且,還叫四嬸快去把那二斤雞蛋糕拿來給三嫂捎上。這使我很感動,盡管當時我的母親哪里還吃得動這蛋糕。
無奈何我只好對四叔說:“這蛋糕我?guī),你知道,我媽頂愿吃這東西。你也叫四嬸把錢留下,這是我媽叫給的,我這次來看了你二老,下次還指不定哪年哪月,你留下,我也好受些!
“四叔:你和四嬸硬郎郎的!背鏊氖逦輹r,我看著四叔在心里這樣祈禱著。
2006年家母祭日時,也曾回過一次老宅,門上有鐵將軍把門,街坊說被閨女接走了,接去住幾天。我聽著倒喜歡,細問時,方知身體并無大礙,只是,酒是喝不動了。
到如今,轉(zhuǎn)眼這又過去了四年,不知四叔如何了,要是還健在,我只但愿我那棉花姐姐能不那么怕女婿,能時;丶铱纯,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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