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透竹香的記憶散文
尖尖竹笠,悠悠我心。金色的時光從小小手指間,從一捆捆竹桿上,從一頂頂高高的笠尖上滑下去,滑下去。而今,拾起來的是一串浸透竹香的記憶。
一
故鄉(xiāng)是山區(qū),多竹。有一種冉冉細竹,叫“玉竹”,比簫管還要小巧,青玉玉的竹皮,密棱棱的竹節(jié),潤潮潮地透出一股清香來。山里人大捆小捆地砍了下來,挑到城里極便宜地賣給破篾師傅。破篾師傅多是解竹的行家里手。雪亮的篾刀右手握了,左手飛快地送竹過去,玉竹就嗤嗤地一剖為二,二分為四。剔去竹胎內(nèi)的糟脆黃篾,便可以撕篾了。撕篾可是絕活,女人們干起來卻得心應手,優(yōu)雅自如:先在竹片頂端用刀破一道口子,女人將噴香的竹片湊到嘴邊,細密榴牙咬住篾口子,順著竹脈紋路“刷”的撕開去,便是一絲長兩尺、窄不到一分細如銀絲的斗笠篾了。女人們當街站立,一邊談笑扯家常,一邊沙沙地撕篾。不一會兒,白凈鮮藕似的胳膊上就垂了一大綹青篾絲,在風里流蘇纓絡似地飄拂著。
那個時候,小城里的人們家家戶戶有孩子織斗笠。孩子們讀書織笠兩不誤。下午,書包一放,就搬出家伙,在巷口、在路燈下織了起來。常常是幾十個男孩女孩從巷口一字兒排開去,像是舉行盛大的織笠賽事。人人面前擺一個圓圓的笠底子,懷里橫一把笠面篾絲。大家暗暗比賽較勁,看誰織得又快又好。手兒揚起來,抽篾,如春蠶吐絲;架篾,如白鶴晾翅;織篾,如雨雪霏霏。只聽見篾絲撥動時發(fā)出的嚓嚓聲,如風吹棕葉刷啦啦地響。篾絲在夕陽下舞蹈著活潑的金光;在月光下,則鍍上一層薄薄的銀箔,夢一般柔和。馬家老奶奶手捧銅煙弓,在月光下咕嚕咕嚕地吃水煙,一面韻白交替地給孩子們說《烏金記》、《玉釧記》、《珍珠衫》等戲文,聽得孩子們時而怒目圓睜,時而破涕為笑。
我和姐織斗笠,用的是旱西門羅家女人的篾絲。羨煞姐一雙巧手,十指尖尖,嫩似南岳山的觀音筍,織起笠來快捷如風。笠格子織得又密又勻,形似六角形的蜂巢,簡直是精美的藝術(shù)品?椡牦腋,鎖上篾邊,在笠底與笠面之間攤上一層棕絲,再在笠面上鋪一圈皮紙,刷兩遍桐油,縫上帽箍,便成了山里人晴雨天出門必戴在頭上的尖斗笠。
到了月底去棕制社交貨。我和姐頭上各頂一摞高高的竹笠,各有四十來個呢。一個竹笠三角工錢,一月姐弟倆可掙三十塊錢,貼補家用,松氣多了。
然而,一天去送貨,棕制社門口貼了告示,說產(chǎn)品滯銷,倉儲已滿,現(xiàn)停止竹笠收購。孩子們頂著竹笠,氣憤地叫罵著。姐和我默默地站在階沿上,眼角流下傷心的淚水。兩個人一月的血汗功夫全白費了,這么多竹笠只能當柴燒了。那天,我們頂著沉重的竹笠走回家,當時那種凄苦的心情至今記憶猶新。
離開故鄉(xiāng),見過湘北人戴的“寮笠殼”,見過海南人戴的“椰葉笠”,也見過廣東、廣西人那種精巧、別致的小尖笠,還特地以不菲的價格買了一頂尖笠作為旅游紀念。然而故鄉(xiāng)那交織著我那少年時代的如夢憧憬與勞動歡欣、亦交織著我過早體驗到生活艱辛的竹笠啊,在我的心目中才顯得最美、最珍貴!
二
硯池塘東頭連著王坊巷,王坊巷有家筆桿廠,筆桿廠制作毛筆桿子。廠房外卵石嶙嶙的大坪上堆著一捆捆箭竹。洗筆桿的人大清早就得排隊領箭竹回去洗。我家住在硯池塘,占著天時地利之便。母親常常打發(fā)我去排隊,她來掮竹。我一領到洗竹牌子后,立即跑回家報信,邊跑邊扯起喉嚨發(fā)喊:“媽媽,扯到號子啦,快去掮吧!”
母親一聽到我的喊聲,打沖鋒般趕緊飛出家門。她頭發(fā)都沒梳完呢,頭上柵把木梳,手里拿塊墊肩膀的麻布,噼噼叭叭地跑到廠坪里,墊布往右肩一放,扳倒一捆竹,起肩,開步,轉(zhuǎn)身就扛起竹子往河邊趕,我也跟在母親后面急急地走。
穿豬廠街,出鰲山坪,來到化龍橋下的沙灘上。母親把竹捆“嘭”地甩進河水里,趕緊梳兩把頭發(fā),挽個髻兒,就從我的手里接過草把和谷殼,洗起筆桿來。
箭竹是剛從山里砍下來的新竹,筷子大小,竹節(jié)蒙著厚厚的霜粉,還沾滿黑色的污垢。用草把蘸著谷殼和河水,反復擦洗竹子,直到光潔無痕為止。這時候,河灘上來了好多洗筆桿的女人。女人們在小杌子上坐著,褲腿高挽,雙腿浸在涼涼的`河水里,一把把地擦洗著竹桿,咝咝沙沙的聲音如雨落檐瓦。太陽出來了,白霧迅速躲開,朝陽照得河面光鮮極了。女人們臉上滿漾異彩,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如赧水淙淙地流過淺灘。河邊空氣好新鮮,竹子透出一股特有的清香。我學著母親的樣子一根一根地汰洗竹桿,全身出汗,雙手浸紅,眼看著臟竹桿在草把下面漸漸洗得潔凈發(fā)白,心里充滿喜悅的甜蜜。洗一捆竹得兩角工錢,一個早上母子倆可洗四捆,掙八角錢,可換回一斤多肉或兩斤魚呢。
冬天洗筆桿可苦了,白毛風撲在臉上,刀割一樣疼。手背皸裂了,血印子一條條地爬著,一浸河水就格外痛楚。更可惱的是竹子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污垢擦也擦洗不掉,一捆竹桿要多花幾倍的功夫才能洗凈。早上洗筆桿的女人越來越少了,母親和我卻天天早上都來河灘洗筆桿,洗成了化龍橋下一幀冬景。母子倆的手纏滿膏布,但仍然避免不了指頭被凍傷,被洗爛。為防潮濕,腳下穿的木屐鞋底做得特別高,踩在水里不進水。當母親掮著一人高的竹捆去廠里交貨時,筆桿廠的人看見母親和我的手如此又腫又爛,感動了,加價為三角錢一捆。
如今我一握筆管,心就揪緊著年少時洗筆桿的苦澀與辛酸。讓我再次清洗靈魂的虛偽,以潔凈的心情寫下如許文字,獻給以洗筆桿換來我握筆管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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