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夜晚隨筆散文
那個夜晚,屬于八月,屬于山村,屬于表姐,更屬于我。
金輪高懸,清輝傾瀉。一個叫銀洞的小山村,溪流兩岸稀稀落落地立著幾棟泥墻瓦屋,其中一棟門前新搭了一塊比網(wǎng)球場還長還寬些的懸空的竹坪,一個身材窈窕的十三四歲的少女,充滿好奇又無比喜悅地在樓板上走來走去,排列整齊、密密匝匝的根根毛竹在她的腳下不時咿呀作響,似在呻吟,又像在歌唱,她一邊走一邊用力吮吸著從這里那里隨處散發(fā)出來的竹子的清香。
這個少女是我,這里是姑媽的家。姑媽的小女兒我的二表姐明天就出嫁了,我是作為表姐的伴娘被請到這里來的。表姐請來的伴娘有十多位,一律待字閨中,我或許是其中年齡最小的。
竹樓左側(cè)的空地上栽著一大叢芭蕉,油綠寬大的葉片在溶溶月色中隨了晚風不時搖曳,令人想起鐵扇公主的巨形芭蕉扇;竹樓前方蜿蜒的小溪歡快地流過,我沒有留意水面上是否泛著銀光,我的注意力被小溪對面的水墨畫一般的山巒吸引過去了,那上面長著連片的毛竹、楠竹和間雜其間的幾叢鳳尾竹,竹林旁邊是成片的油茶林,占領了偌大一個山坳坳:這些均為我白天所見。
準備次日宴席的廚師,在屋子西側(cè)棠梨樹下的廚房里忙碌著,廚房里不時隱約傳來各種乒乒乓乓的聲響,吃酒的(赴婚宴者)親朋戚友和接親的新郎及伴郎一行大多擠在寬敞的堂屋里,他們各有話題:三姑六婆親切敘舊,嘮嗑家常;接親的.多為未婚男子,自然不會錯過這個難得的近距離接觸、物色心上人的機會。唯有我徜徉在靜靜的竹樓上,觀賞著溶溶月色中大自然神秘的一切。我雖為表姐的伴娘,卻不像其他伴娘一樣時刻陪在她身旁,我完全缺乏伴娘得陪在嫁娘身邊的意識,有時也跑進堂屋右邊表姐的閨房里看看,只見一大群人擠在表姐并不十分寬大的床上,嘻嘻哈哈不知在說些什么,還有幾個在為表姐整理著嫁妝:父母置辦的被褥、男方家提前送來的十套或八套新衣裳、為婆家一家大小做的足足擺滿兩只大笸籮的千層底布鞋等。她們在忙她們的,我插不上話,也幫不上忙,便再跑回等待著我的寂寞的竹樓。
沐浴在清涼月色中的我,無事可干,干脆重新盤點辨認白天所看到的景物,以考驗自己的記憶力和眼力。正當我努力想找出躋身油茶林中那株果實成簇成串的山蒼子樹時,“阿咩(客家語:阿媽)呀——”一聲痛徹心扉的哭喊穿透了周遭的靜謐,我似乎感到頭頂有東西劃過,砸到對面的竹林上,再甩回竹樓落到我的腳跟前?藜揲_始了:咩啊——咩呀——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養(yǎng)大,明天我就要到別人家去了,你的功勞我還沒報啊——爺(爹)呀——爺啊——你的養(yǎng)育之恩比天高啊……雖說對鄉(xiāng)村哭嫁的習俗我早有所聞,但親自聆聽卻還是第一次。一種好奇加新鮮感,把我再次引進表姐的房間。此時,堂屋的人驟然大增——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其情形如同好戲終于開場,大家的情緒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擠擠搡搡地圍在表姐的房門口,或坐或站,三五成群,伸頭探頸者有之,竊竊私語者有之,形骸不再放浪,言談盡量低聲:大家都要認真聽聽這個明天即將成為別人家的兒媳的閨女哭嫁的本事如何。我?guī)缀跏菑娜丝p中鉆過去,才得以進到表姐的房間。表姐早已哭得淚濕衣衫,趴在床頭,哭到傷心處,竟輾轉(zhuǎn)打滾,似乎要把十幾二十年來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極盡念誦,把自己的不孝統(tǒng)統(tǒng)傾倒。五六個伴娘或坐或倚擠于床上,每人手里拿著一條或素或花的手絹,陪著表姐傾訴衷腸。我哭不出來,也不懂怎么安慰表姐,在這個充滿奇怪氣氛的房間,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簡直是多余的,我又出去了。
月亮較先前更圓更亮,清輝朗照下的芭蕉葉的輪廓幾乎可看得張張清晰。一個人久久地反復欣賞同樣的事物,即便再美,也多少會產(chǎn)生視覺上的疲勞和精神方面的倦怠,便凝神聽表姐到底哭訴些什么,可是除了爺呀娘呀恩情呀功勞呀開頭那幾個詞外,其他內(nèi)容我基本聽不出來,于是耳朵里只剩下那在我聽來感覺富有一種特別的節(jié)奏和韻律的優(yōu)美的和聲或說剔去了語言實質(zhì)的形式外殼。我邊聽邊想:結(jié)婚,不是件喜事、好事嗎?嫁給誰,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嗎?為什么要哭?且哭得這么傷心,就像即將被父母無情地趕出家門一樣?轉(zhuǎn)念又想:我是不是該趁著這個機會,學學表姐呢?因為終有一天我也要出嫁,也必須哭的啊?蛇@個想法剛冒出就立刻被推翻了:管他,還早著呢!
時間卻不早了,我感到眼皮在使勁地打架,便大聲叫姑媽:“姑媽,我想睡覺了!”姑媽不知從廚房還是表姐的房間里急急地走出來——小客人是不能怠慢的,她一定這樣想——“睡哪呢?”姑媽來到竹樓上,略一沉吟即做出決定:“今夜你只能到下寨的鄭英姐家中睡了。”隨即又有點犯難地自言自語道:“喊哪個送你去呢?”我知道,表姐是要哭個通宵的,其他伴娘也要陪她哭一宿,這是約定俗成的慣例,唯如此,才能表明會哭,才讓三親六戚認為你對得起父母,才能表明你不是急于要離開這個家。表姐家自然沒地方讓我睡了。我也知道,鄭英姐是表姐的堂姐,住在下游距姑媽家約兩里路的地方,途中得蹚過一條溪流,穿過一片油茶林,姑媽絕不會讓我獨自前往的,她又抽不開身,自然得想個可替代她的辦法。這里話音剛落,突然從芭蕉樹那邊就傳來一個爽脆的男中音:“我送她去!”接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立刻來到跟前,站在我和姑媽之間!昂冒,就讓清泉哥送你去!惫脣屔陨元q豫一下便像剛才一樣立刻做出決定。
田塍小道曲曲彎彎,一會兒田野在右,小溪在左,一會兒位置又調(diào)換了過來。月亮還是那么皎潔,腳下的路走得很是順當,雙搶(搶種搶收)過后栽下的二茬稻正在灌漿,似乎有嗞嗞嗞的細微聲音絲絲入耳,還有獨特的禾苗禾花的清香氤氳在田野四周。清泉哥于我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我僅白天與他打過一次照面,隱約知道他是來接親的,同時是表姐夫的哥哥——由他猜測,我未來的表姐夫也一定是英俊倜儻的,后來的事實果真如此——我在前,他在后,一路上我們說了不少話,有點像一路相隨的歡快小溪淙淙不已。我絲毫沒有感到與一個雖說有點親戚關(guān)系卻完全陌生的其年齡是我的兩倍甚至更多一點的成年男子一道走夜路的局促,反而感到一種愉快和輕松。
在趟過小溪和穿行油茶林之前,我們的談話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清泉哥問:“你今年多大了?”“快滿十四歲了!蔽掖!芭叮氵這么小。”隨即不假思索又堅定的說,“你很聰明,你應該進學校讀書!”同一句話,重復了兩遍。哦,讀書?清泉哥的話一下子觸動了我記憶的神經(jīng),我記得我離開學校已整整一年了,自從老師北上串聯(lián),學校提前一學期發(fā)給我小學畢業(yè)證書,我離開寄宿的學校,回家跟在大人屁股后頭學干農(nóng)活,辛苦卻又不失新鮮感的生活體驗,加上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我也能為家里掙工分了”的自豪與喜悅,使我差不多忘了重返學校讀書這回事了。之后,清泉哥還說了什么,我已全然忘記,深刻于腦中的只是那句:“你很聰明,你應該進學校讀書!”接下來的路程,直到踏入鄭英姐家的大門,我的腦海里一直回響著這句話:“你很聰明,你應該進學校讀書!你很聰明,你應該進學校讀書!你很聰明,你……”
當完表姐的伴娘回家不多時日,我就背起書包進了那個坐落于一座被稱之為天鵝嶺的大山腳下的鄉(xiāng)村中學的大門,鏈接起曾經(jīng)被迫中斷的讀書生涯的一環(huán),掀開我人生途程嶄新的一頁。
回首往事,我想,一個人在關(guān)鍵時刻,或說處于混沌的狀態(tài)下,其實是需要一位明眼的人生導師的,哪怕有個人在耳邊提醒一句也好。假如,那個夜晚,那個金輪玉盞之夜,我不是到了那個被叫做銀洞的小山村,遇到那個我稱之為清泉哥的人,我不知道迎接我的將是怎樣的一生:也許平平淡淡,也許坎坎坷坷,也許盡享天倫,也許顧影自憐,也許……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所有的都不足為奇。但肯定生活的色彩會比現(xiàn)在單調(diào)得多,生命的厚度也可想而知。
所以,我感謝人生的際遇,哪怕只是小小的,偶然的人生際遇。
我更感謝那個——姑媽讓我叫他清泉哥的人,是他在我混沌之時為我指點迷津,是他喚醒了我腦海深處一度近于蒙昧的意識。
哦,金色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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