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老繭散文隨筆
按照一般邏輯,文人與老繭風牛馬不相及,因為老繭是體力勞動的產物,而在通常情況下,文人是與體力勞動無緣的。
但是,這兩個本不可同日而語的概念,卻匪夷所思地集中到我家老公的身上。
老公是一名教師,只有大專學歷。這在高校呈幾何倍數擴張,碩士甚或博士也早已是明日黃花的今天,如此可憐的文憑,是不配文人這個雅稱的。然而,老公的的確確是個文人。因為他學生時代愛好寫作,喜歡舞文弄墨;高中畢業(yè)后,作為業(yè)余通訊報道員,頻頻為歷城縣廣播站、《濟南農民》報寫稿,十七八歲就成了報紙上有名、戲匣子里有聲的人物。
參加教育工作不久,他被調到公社教育組、后來的鎮(zhèn)教委,擔任秘書工作,整天鉆到材料堆里出不來,不是抄就是寫。那時候沒有電腦,用水筆打草,用圓珠筆復寫。日復一年,年復一年。曠日持久的筆桿磨礪,使老公右手中指上出現(xiàn)了一塊老繭。
老繭像一顆花生米瓣,倒扣在手指肚握筆的一側。黃中泛白,厚厚的,硬硬的,用指甲掐掐,已無疼痛感。
十二年前,老公的工作崗位發(fā)生改變,調到一個相對比較輕松的崗位。也就在那時,他緊跟時代的步伐,在單位組織的培訓中第一時間學會了電腦。于是,他逐漸疏遠了手中的筆,代之而來的是鼠標、鍵盤。完成單位的官樣文章,被捉刀撰寫鎮(zhèn)志、村志、校志,擺弄他所鐘愛的散文、詩歌……十二年中,他的十指幾乎無一日不在鍵盤上跳舞。由于曠日持久與鍵盤親密接觸,在他兩只手掌的最下端,同時出現(xiàn)了厚厚的硬繭。這里的老繭與右手中指上的老繭此長彼消,右手中指上的老繭漸漸褪去,消減成依稀可見的歷史貝殼;而左右手掌末端的老繭卻與時俱進,日積月累,漸漸成為歲月永恒。
前幾年,老公兩只手的掌心又積攢起厚厚的老繭。那老繭今非昔比,遠不是右手指部的花生米瓣狀區(qū)區(qū)一點兒,也不是手掌下端的小小山頭,而是平原大川般浩瀚遼闊,鋪展在兩只手掌之上,幾乎占盡了手掌的全部面積;老繭們揮灑之余,猶不盡興,還在十個手指肚上綴有點點繭痕,仿佛紅色根據地之外的散點狀游擊區(qū)。
原來,老公的父親,我的公爹,是個典型的農民。老人家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在黃土地上苦熬苦作。因有高小文化程度,故曾長期擔任生產隊會計;改革開放以后,他與兒時的`伙伴共同承包村辦磚廠,賺取了一生中算是最大的一筆財富,也在身上留下終生印記——因外出招工,途中遭遇車禍,造成左腿骨折。
停止承包磚廠以后,年齡漸老的公爹不是種地,就是喂牛,一刻不閑。那一年,村辦磚廠招人從事粉碎煤矸石的活計。因活兒累且臟,好久無人應承。于是,年近七旬的公爹與一位鄰居揭榜應聘,走馬上任。因磚廠電力不足,公爹他倆的工作只好在晚上磚廠停止正常生產后進行,每晚2—3小時。
我和老公以及全家,竭力勸阻公爹不要去干這個活計。一來年齡大了,身體受不了;二是后代們個個孝順,不是沒錢花?晒鶊(zhí)意去干,誰的話也不聽。
每天晚上,看到身穿工作服,面戴口罩,全副武裝的老父親扛一張大瓦锨,迎晚霞到磚場上工,老公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是聽之任之、熟視無睹,穩(wěn)穩(wěn)地在家看電視,還是放低身段、代父從“軍”,代替父親的工作?經過幾晚神不守舍、如坐針氈之后,身為文人的老公選擇了后者。
從此,老公婉拒一切晚上應酬,下班后按時回家。晚飯后,身穿工作服,面戴口罩,全副武裝扛一張大瓦锨,迎晚霞到磚場上工。在機械的震天轟鳴中,將煤矸石一锨一锨送入粉碎機,每晚2—3小時。按公爹他們與磚廠的口頭約定,工資按照粉碎煤矸石的方數計算,每晚要粉碎二十方左右。在繁重、機械的重復動作中,老公念念有詞,每除一锨念一句:三分錢!直至月上天頂,拉閘停工。
兩年后,家鄉(xiāng)被列入省城東部產業(yè)帶,并劃歸濟南高新區(qū)代管,境內磚廠全部關停。公爹為“失業(yè)”惋惜良久,老公卻欣喜若狂——他終于解放了!
然而,他掌心的老繭卻歷經很久才漸漸消褪,至今遺跡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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