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鑒定散文隨筆
今天已經(jīng)是開學(xué)的第十天了，我媽為什么看上去一點兒也不著急呢？我停下手里的活兒看了她一眼，可她并沒有理我。我不由皺緊了眉頭，兩排牙在嘴里磨得嘎嘎直響，眼里噴出的火幾乎都能把空氣烤著。我沒有照鏡子，我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非�？植�。可我媽依然沒有理我，甚至連看我一眼都沒有。我不由更加憤怒，胸中的火如蛇一樣在我的身體里游弋，最后直沖頭頂，使我的頭發(fā)根根如鋼針般豎起。我唰的一聲站了起來，剛才一直很安靜地待在我屁股下面的小凳，被帶翻在地，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隨著我手里給蘋果分級的塑料圈在蘋果堆上彈起，我的怒吼聲也像炮彈一樣在空氣中炸響：“我到底啥時候才能去上學(xué)呢！開學(xué)都快半個月了，你知道不知道！”道字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兒后，最后搖曳成哭聲，在院子里就像瘋狗一樣亂竄。我媽身體抖動了一下，仿佛塑料圈有千斤之重，剛才是砸在她身上。她的眼皮往上撩了一下，嘴角動了幾動，似乎想說點啥，可到底什么也沒有說，仍然在飛快地給蘋果分級——蘋果經(jīng)過她手里的幾個塑料圈圈一量，迅速放進果箱，70的一個箱，80的一個箱，85的一個箱，動作之快令人眼花繚亂。我媽左眼患有青光眼，處于半失明狀態(tài)，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準確地找到蘋果，又是如何給蘋果分級的。
十天前學(xué)校開學(xué)，我的同學(xué)都到二十里之外的縣二中上學(xué)了，而我卻只能待在家里摘蘋果、運蘋果、給蘋果分級。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他們上學(xué)走時的情形。一大早，我的同學(xué)們就開始呼朋喚友，相約在我家不遠處的大槐樹下集中。當我聽到院外有說話聲音時，便悄悄爬到屋頂，匍匐到能看見大槐樹的地方。很快，那里就聚集了一些人。同學(xué)們都是第一次離開家到外面上學(xué)，多由父母親自去送。家長們有開三輪車的，有騎摩托車的，幫他們的孩子帶著被褥和臉盆之類的生活用品。而我的同學(xué)們呢，都穿著嶄新的衣服，連書包都不用背，一臉喜氣地站在一起聊天，偶爾還有人相互抓撓兩下，幾個人便嬉鬧起來。有一會兒他們不知道在爭論什么，似乎還有人指了指我住的地方。我以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趕緊將身子和屋面最大限度地貼緊。
太陽升起老高了，他們似乎還不急著走，好像在等誰。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有兩個同學(xué)推著自行車來了，車架上綁著他們的行李，送他們的只有爺爺和奶奶。他們的父母親常年在外地打工，看樣子連他們開學(xué)都沒有顧上回來。他們的行李被移送到三輪車上后，大家紛紛上車，于是車輛啟動，一路冒著黑煙后向村外駛?cè)ァＮ衣牭叫≡麻_始唱歌，其他人也跟著唱起來，只可惜三輪車的發(fā)動機聲音太大，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今天，大家由小學(xué)正式升入中學(xué)，成了名副其實的中學(xué)生，確實值得慶賀。他們該高興，該唱，可是我卻想哭。我強忍著眼淚站起來，就在他們躍出我視野的那一刻，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過去，我是他們的班長，還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縣二中，可現(xiàn)在他們?nèi)ド蠈W(xué)了，我卻不能，還得去省城里做DNA鑒定，來證明我是我父母的親生兒子，究竟啥時候能去上學(xué)，我也不知道。
有人將我攬入懷里，我一聞她身上的氣味就知道是媽媽。媽說：“晚娃呀，媽是真沒辦法了呀，你姐上學(xué)走時拿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還是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收住了眼淚，長嘆了一聲，低下了頭。
借錢是個晚上，天很黑，媽讓我陪她一起去。五嬸平時很喜歡我，一見面總要先摸摸我的頭，再逗兩句玩笑，有什么好吃的總記得給我留一些�？涩F(xiàn)在五嬸看上去明顯很不高興，理都沒有理我。媽像小狗一樣看著五嬸的臉：“他五嬸，你別怕，等這茬蘋果賣了我就還你的錢，估計也就十天半個月吧�！蔽仪那牡乩死瓔尩囊陆�，我的DNA鑒定還沒有做，怎么能承諾成這么快就還錢呢！要是蘋果萬一不能及時賣掉，我上學(xué)的事兒不就泡湯了嗎？媽沒有理我，等出了五嬸家，媽才小聲給我說，五嬸心眼不大，要是不把話說扎實，怕她反悔不借這個錢。二姐在外面上學(xué)，吃飯的事兒是不能耽誤的！我說，那我的事兒就能耽誤了嗎？媽說，晚娃，急也不管用呀！做那個我都打聽過了，一個人得一千四，三個人就得四千多，再加上來回吃住費用，少說也得五千多，不等蘋果賣了，咱哪有錢去做呀！
那時還沒有開學(xué)，我心里還不是特別地著急�？梢婚_學(xué)，我的心就跟長了毛，說什么也安靜不下來了，看書看不進去，干活沒有興致。等上周五我的同學(xué)從學(xué)�；貋砗螅揖烷_始看什么都不順眼，煩躁不安的樣子就像鄰居家那只發(fā)情的小狗。那會兒我們正好剛拉回一車蘋果，在院子里卸車。當聽到他們又說又笑又唱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時，我突然感覺特別委屈，眼淚不停地在眼窩里打轉(zhuǎn)。我搞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都有戶口，而且個個看上去都像是從娘胎里帶來的，而我卻沒有，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當我實在沒有辦法忍住眼淚時，只得趕緊跑出院門，但我在門口只站了幾秒鐘便閃進了廁所，我怕萬一有同學(xué)經(jīng)過看到我哭。在廁所里，我哭出了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鼻涕涎水一起流，哭得好幾次都喘不過氣來。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好像地球都停止了轉(zhuǎn)動，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直到聽見媽在院子里喊叫，我才勉強穩(wěn)住情緒，擦了擦眼淚，重新回到院子里干活。我像是和誰較勁兒，一連卸了幾十個和我體重相當?shù)南渥�。媽說，這娃，不要命了，還正在長身體呢，別累著了！大看了我足足有十秒鐘，但他什么也沒有說，最后又開始干活了。
那天下午我沒有吃飯。我拒絕吃飯。
晚上，幾乎所有升入縣二中的同學(xué)都來我家了，他們給我捎回了課本，說是一位姓宋的老師叫捎的。宋老師是我的新任班主任，教語文。
我接過課本又一次想哭，但我強忍住了。僅僅只是過了五天，同學(xué)們好像一下子都長大了，十分規(guī)矩地坐在我家里，不像過去常常擠成一團，嘴里老是嘻哈不停。我媽拿出紅棗、核桃、柿餅、蘋果，請他們吃，可他們誰也沒有動一下，個個表情嚴肅，憂心忡忡。他們一定是為我不能去上學(xué)在擔(dān)心和難受。大只是和他們寒暄了兩句，就出去干活了。媽看我老是不吭聲，只好和大家拉呱著閑話，比如在學(xué)校能不能吃好，能不能睡好，現(xiàn)在的老師教得好不好，等等。小月突然忽閃著兩只大眼睛問：“姨，晚娃啥時候能去上學(xué)呢？宋老師叫我回來務(wù)必來你家問問，她很想知道晚娃的準確到校時間。”“這個，這個”我媽連說了幾個這個后才說，“我也不知道呀！”聲音低得就跟蚊子哼，“總得等蘋果賣了才有錢去做那個D什么A鑒定呀！”小月急了，“那得什么時候呢？”媽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們小學(xué)時的班主任王宏麗老師進來了，在得知我的那個鑒定還沒做時，一臉焦急地說，“嫂子，李晚生是好學(xué)生，聰明好學(xué)，將來前途無量，你可不敢因為這個把娃的前途給耽誤了呀！開學(xué)都一周了，你們怎么還沒去做鑒定呢！沒有錢？沒有錢你就不能先借點嘛！唉，我知道你們家不太寬裕，可哪件事重，哪件事輕，你總得掂量清楚吧！給你說，你家晚生要是再晚幾天去上學(xué)，我看就把我同學(xué)宋小萌給急死了！這不，剛才又打電話讓我來你家問情況”
宋小萌肯定就是小月剛才說的宋老師了，她對我可真好�。∥蚁胂蟛怀鏊哪�，只盼著能早點兒見到她。
可今天已經(jīng)開學(xué)十天了，我卻依然在家里干活，給這些可惡的蘋果分級，我們一家都在為這些可惡的蘋果忙活著。今天早上我早早起來，打算預(yù)習(xí)一下功課，可我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我都看不懂，不由急了。要是老這樣下去，將來去到學(xué)校，我哪里還能跟得上趟呀！當差生，我可不干！過去我們在心里是怎么輕看差生的，我太清楚了��！
想到這里，我瞪了媽幾眼，她沒有理我，我把牙咬得嘎嘣直響，她還是沒有沒理我，我唰地站起來，將手里的塑料圈摔到蘋果堆上后，向媽怒氣沖沖地吆喝了一句。
媽只是頓一下就又開始干活，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淚。就在這時我聽到院外有一個女人在喊：“李晚生在家嗎？”緊接著我看到一個戴著眼鏡和帽子的女人將頭探進了院門。
王翠英
我怎么不知道開學(xué)已經(jīng)快半個月了？我怎么能不著急？晚娃的戶口我早在半年前就開始往派出所跑，究竟跑了多少次，開始還能數(shù)得清楚，到后來怎么數(shù)都數(shù)不清楚了。晚娃是超生子，當年村計生小組要罰我們一萬塊錢的超生款，我一拖就是十幾年，晚娃的戶口也因為這一直沒有上。我們家在山區(qū)，收成靠天，說是種了幾畝蘋果園，可哪一年要是風(fēng)不調(diào)，雨不順，還有可能賠錢，我還供三個學(xué)生娃上學(xué)，哪有閑錢交罰款呢！再說了，這個孩子又不是我非要生的，干嗎要罰我的款？這樣說，肯定不是我的真心話，我其實是很想要這個孩子的。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當年我生下兩個姑娘時，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看年歲已高，日子過得又很苦焦，就聽從村計生干事楊小凡的安排，去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哪想到十多年后我竟然又懷孕了！那年，我49歲。起初，當那個不再來時，我只當是更年期絕經(jīng)，就連我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時都沒有多想，一直以為是發(fā)胖了，直到有一天楊小凡說，翠英姐呀，你的肚子怎么那么大呢？別是病了吧！我才害怕了，到醫(yī)院一查竟然是懷孕了！
楊小凡又開始像當年一樣往我家里跑，勸說我去引產(chǎn)。起初我也舍不下這個孩子，畢竟前頭兩個是姑娘，要是能生個男孩兒，我和李石柱這輩子就圓滿了�？晌矣址催^來想，等孩子20時，我們都已經(jīng)是70歲的人了，老不中用了，而孩子還沒有娶媳婦，明擺著將來是誰也管不了誰呀！可晚娃活該是這個世上的人！我體檢正常，可一上到手術(shù)臺上血壓就往上躥，一連三次，連醫(yī)生都怕了，不敢給我做手術(shù)。最后楊小凡只得說，那你就生吧，不過得交超生罰款。
就這樣我在50歲那年又生下晚娃，這怎么能是我的錯？我想不通自然不交超生罰款，不交超生罰款，晚娃這十年就只能是黑戶。好在晚娃的幼兒園和小學(xué)都是在村里上，不用要戶口本，我也就一直賴著不去辦。倒是楊小凡催過我兩次，說還是把超生罰款交了，把晚娃的戶口上了吧！咱們村沒有中學(xué)，對口的是縣二中，人家可是只認戶口不認人，你娃學(xué)習(xí)那么好，可不敢因為戶口問題把上學(xué)的事兒給耽誤了呀！
現(xiàn)在想來，楊小凡確實不是為了催我交超生罰款，在故意嚇我�？赡且蝗f塊錢就像一萬只老虎在我心里撕扯著，扯得我天天都要出好幾身汗。晚娃報戶口的事兒只能一拖再拖，三拖四拖，直拖到晚娃小學(xué)畢業(yè)的前五個月，我才狠狠心交了罰款。晚娃大說，饒過了時辰?jīng)]有饒過命呀！早知道還得交，還不如早早交了，把晚娃的戶口給辦了。
事實證明他說的.很對，因為事情過去了十幾年，晚娃上戶口的事兒也變麻煩幾十倍，這是誰后來都沒有想到的事兒��！
現(xiàn)在，晚娃因為上學(xué)的事兒一直在和我們鬧別扭。上個星期，他的同學(xué)從學(xué)校回來時他就很不對勁兒。當時我們正在院子里卸蘋果，他的同學(xué)成群結(jié)隊回來了，有放開嗓子唱歌的，有大聲吆喝的，有嘰嘰喳喳說話的，我們在院子里聽得一清二楚。我看到晚娃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眼里好像有淚。他突然停下手里活兒跑出了大門，我以為他是去廁所，可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回來。我急了，他就是去拉泡屎也不會用那么長時間呀！可千萬別是去尋無常了！小小年齡就經(jīng)歷這么大的坎兒，擱誰身上都受不了呀！我一連喊了好幾聲晚娃，他都沒有答應(yīng)，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我準備往院外跑的時候，他答應(yīng)了，我那顆已經(jīng)提到喉嚨眼的心才撲通一聲放回到肚子里。又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平時兩個人抬的果箱果簍，他一個人哼哧哼哧就搬下來了，小臉很快變得通紅。我心里清楚，晚娃是用這種方式表示對我們的怨恨。
我其實已經(jīng)很努力了，都怪現(xiàn)在孩子上戶口太復(fù)雜了。當初兩個丫頭上戶口，我只是到村里開個證明，再把證明和戶口本往鄉(xiāng)派出所的戶籍室一遞，幾分鐘就上好了�？涩F(xiàn)在呢，要是孩子沒有醫(yī)院給開的醫(yī)學(xué)出生證明，大人小孩就必須到省城里的大醫(yī)院做那個叫D什么A的鑒定，要不就別想上戶口了。我這回算是偷雞不成，反過來卻丟了把米啊！本想著磨一磨能把超生罰款磨掉，哪想到那個照交不誤不說，還得再花幾千塊錢到省城里做鑒定！早知道是這樣，我當年就是三個月不吃干飯，也要把超生罰款從牙縫里給擠出來呀！
半年前，眼看著晚娃就要小學(xué)畢業(yè)，我才連挖帶借交了罰款。李石柱識字不多，也不愛往人前走，晚娃上戶口的事兒只能我去跑。李家莊不通公交車，我又不會開三輪車，二十幾里山路，我只能靠兩條腿一步一步地量。等我好不容易走到派出所，以為也像上兩次那樣一會兒就辦好了，誰知那個漂亮的戶籍警卻說，你還差一個孩子的醫(yī)學(xué)出生證明，沒有那個不能辦。我愣一下，醫(yī)學(xué)出生證明是啥呀？警察瞟了我一眼，說就是孩子出生時，醫(yī)院給開的證明。我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可是我娃是村里的接生婆給接生的呀！警察吃驚地看了我一眼，說都啥年代了，還有在家生孩子的！那，那，那你就讓接生婆給你寫個證明吧。
可這個看著簡單的事兒卻把我難住了。當年，我因為是大齡產(chǎn)婦，又沒有準生證，不管哪個醫(yī)院都不敢接收我，臨盆時只好讓李石柱去求村里的接生員。她當時也不敢來，最后好說歹說算是來了，可千叮嚀，萬囑托，讓我們一定不要對外說晚娃是她接生的。她是村計生上的人，要是敢給超生子接生，她這個醫(yī)生就有可能干不成了。現(xiàn)在要她開證明，怎么敢？一個月里，我給她送地里種的菜，送村里商店買的點心，甚至還送過三只豬娃子，直到我咬咬牙又送了一千塊錢，她才松了口。
報完材料，那位漂亮的戶籍警說，不用再跑了，批下來我給你打電話，直接拿戶口本過來上戶口就是了。
臨開學(xué)，晚娃問我戶口辦好了沒有。我這才想起派出所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我和晚娃去問，那個漂亮的戶籍警說：“我給你打過電話了，一直沒人接，后來，后來我就忘了�！蔽已劬Σ缓�，手機為了省錢也沒來電顯示，不知道她已經(jīng)打過電話。我說，沒事呀，現(xiàn)在上戶口也來得及，只要不耽誤我兒子上學(xué)就行。好看的戶籍警并沒有接我遞過去的戶口本，停了一會兒才說：“不好意思，你兒子李晚生的戶口沒有批下來。”我啊了一聲，一下子急出了一身汗，瞪著戶籍警半天沒有動彈。晚娃看看警察，又看看我說：“那可怎么辦呢？學(xué)校就快開學(xué)了呀！”警察說：“我們也沒有辦法，政策剛剛變了，從2014年5月1日起，凡是出生一年以上未辦理《出生醫(yī)學(xué)證明》，或者沒有出生醫(yī)學(xué)證明的，必須提交法定鑒定機構(gòu)出具的親子鑒定證明。按規(guī)定你們一家必須做個DNA鑒定，李晚生才可以上戶口�！蓖硗迒枺骸笆裁词荄NA鑒定呢？”警察說：“簡單地說，就是通過血型或DNA測試等，鑒定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也就是說，通過那個證明你是不是你媽和你爸的親生兒子。”我總算明白過來了，我兒子是我們的兒子，這還需要證明嗎？我說：“唉，這個還要證明呀，你一看我們的長相不就明白了。妹子呀，你就行行好，給我辦了吧，我兒子后天開學(xué)，沒有戶口是上不成學(xué)的。”晚娃拉了拉我，不讓多說話。他對女警察說：“姐姐，DNA鑒定怎么做？”戶籍警說，就是抽點血，檢驗一下就行了，不難。晚娃挽起胳膊：“那就趕快抽吧，別耽誤了我上學(xué)。”戶籍警笑了：“咱這里做不了，得去省城的大醫(yī)院才行啊！”
怎么還得去省城啊！我和晚娃都傻在那里。
自從交了晚娃的超生罰款后，我們家的日子就一直緊巴巴的，有時還得靠借才能扛過去，讓我一時半會兒去哪兒弄做鑒定的錢呢？就算能借到錢，可我們這里的早熟蘋果熟了，要是放下這個先去省城做鑒定，等幾天后回來，我那三畝早熟蘋果說不定也就扔了，一顛一倒，我們家的損失可就太大了呀！早熟蘋果雖然上市比較早，可不耐放，一熟就得趕緊摘，趕緊賣，季節(jié)性特別強。這次晚娃做鑒定的事兒確實重要，可二丫頭這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還是從她五嬸家借的，我答應(yīng)等蘋果賣了就還錢，哪敢放下蘋果不要，只顧他那個叫D什么A的鑒定呢！
晚娃做鑒定的事兒只能往后拖，到今天已經(jīng)是開學(xué)的第十天了，我真怕這件事兒會影響晚娃以后的學(xué)習(xí)！
晚娃看樣子真是急了，他向我瞪眼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急了，我不敢搭言，這個時候我能說什么呢？可能正是我的不理惹惱了他吧，他突然站了起來，摔掉手里的塑料圈圈后向我吼了一句。我全身抖動了一下，有點兒想哭。正當我不知道怎么收場時，突然聽到院外有人喊“李晚生”，緊接著就見一個戴著眼鏡和帽子的年輕女人探進了頭，問，“這是李晚生的家嗎？”
宋小萌
開學(xué)已經(jīng)十天了，我卻一直沒有等到李晚生來報到，心里很是郁悶，就連上課都時常走神。我們學(xué)校初中一年級共開設(shè)了六個班，為公平起見，前六十名都是通過抓鬮的方式分配到各班的。當我第一次出手就抓到新生第一名時，全場都沸騰了，無不羨慕我手氣好�？烧l能想到，都開學(xué)這么久了，我卻連他的影子還沒有見著。他要真是轉(zhuǎn)到別的學(xué)校去讀書了，也就罷了，可他卻是因為戶口問題被擋在大門之外，讓我怎么能不為他心焦呢！
盡管從嚴格意義來講，他現(xiàn)在還不算是我學(xué)生，但不知怎么的，我卻從抓鬮箱摸到他的那一刻起，就覺得我們是天定的師生關(guān)系，就像母與子一樣，都是前生修來的緣分，我必須要為他的前途負責(zé)任。
我之所以對李晚生如此牽腸掛肚，其實不僅僅因為他是今年的新生第一名，還因為他小小年紀所經(jīng)歷的一切，使我對他多了一份同情和憐憫。
李晚生是晚生子，早在娘肚子里時就已經(jīng)很有名氣了。十三年前，他媽50歲生子，使泉城計生委不得不因此修改了育齡婦女的婚檢年齡。那時我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因為大家對此事一直津津樂道，所以記憶深刻。當有人說今年的新生第一名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時，我們都想看看這個五十歲女人生下的孩子究竟長啥樣子。當他最后分配到我的班，我心里特別高興，可誰曾想到開學(xué)后他竟然一直沒有來報到！
從開學(xué)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他，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到今天已經(jīng)是第十天了，可我依然沒有等到他來報到，心里很是焦躁不安，生怕有啥意外。我們學(xué)校在當?shù)胤浅Ｓ忻麣�，學(xué)生人滿為患，因此只能從戶籍上設(shè)卡。李家莊是我們學(xué)校的對口村，學(xué)生成績無論好壞，一律照單全收。按說李晚生上學(xué)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可誰能想到他都十三歲了居然還沒上戶口！
我真擔(dān)心李晚生會失學(xué)。據(jù)我了解，李晚生的父母親都是老實巴交的山民，以種蘋果和莊稼為生，收入只能勉強維持生活，再加上這幾年又供養(yǎng)了兩個大學(xué)生和一個小學(xué)生，生活一直處在貧困線下。雖說李晚生的大姐今年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但恐怕一時半會還接不上力，他們家的經(jīng)濟狀況依舊會很困難�，F(xiàn)在，李晚生上戶口還得花不少錢，等到花不起時，他們會不會放棄供李晚生上學(xué)呢？
縣二中的學(xué)生很大一部分來自山區(qū)，每年開學(xué)總會有很多學(xué)生不來報到，除少數(shù)是轉(zhuǎn)到別的學(xué)校外，大部分則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輟學(xué)了。我因此痛心不已，常常默念著班上一個個陌生的名字，猜想他們的模樣，揣度他們的未來。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是如何跟著父母討生活，又如何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度過他們平凡如草木一樣的人生的。但凡能找到聯(lián)系方式的，我都會一一打過去問，或者找到他們的家長，極力勸說他們將學(xué)生重新送回校園。但他們說出來的理由常常令我瞠目結(jié)舌，有時甚至痛心疾首。他們說，一個人嘛，識幾個字丟不了就行了！現(xiàn)在不是連研究生都是一畢業(yè)就失業(yè)嗎？你說我孩子再多上幾年學(xué)還能怎么樣，不照樣得出去打工討生活嗎？對此，我無言以對。對于這種確實存在的社會問題，我不想褒貶，也不想指責(zé)，但持這樣觀點的人無疑是鼠目寸光，坐井觀天，是毫不負責(zé)的人云亦云。教育不僅是一個家庭的出路，也是一個國家的出路，這一點兒不容置疑，一個有真才實學(xué)的大學(xué)生是不可能一畢業(yè)就失業(yè)的，也一定會成為社會的棟梁。只是李晚生的父母親會不會也那樣認為，我保不準！
我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棄李晚生，畢竟他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到我們學(xué)校的呀！既然命運讓我們成了師生，我對他就有引導(dǎo)和教育的義務(wù)，就要想方設(shè)法讓他盡快到學(xué)校讀書，否則還要我這個老師干啥呢！十天里，我本打算親自去他家問情況，可因為剛開學(xué)，工作千頭萬緒，只能通過王宏麗和來自李家莊的學(xué)生們了解他們家的情況。王宏麗是我同學(xué)，也曾是同事，三年前離婚后自己要求到李家莊小學(xué)任教，之前是李晚生的班主任。他們反饋回來的信息無二，都說李晚生家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有錢去做DNA鑒定。我有些急了，李晚生就是再聰明，也禁不住這樣耽誤呀！再過些天，即使能來上學(xué)，恐怕學(xué)習(xí)也很難跟上趟了。淪為差生，這對一帆風(fēng)順的學(xué)生來說，可能是致命的打擊。除少數(shù)學(xué)生會奮發(fā)向上外，大多數(shù)學(xué)生則選擇破罐子破摔，從此一蹶不振。我已經(jīng)做了十三年的老師，這種事兒我見多了。
幾天里，我一直茶飯不思，一天到晚老想著李晚生的事兒，老想著他什么時候能去做DNA鑒定，老想著他什么時候能成為我的學(xué)生。實在等得心焦時，我去找過校長，希望能讓李晚生先來上學(xué)，等農(nóng)忙時節(jié)過去，再讓他的父母親帶他去做鑒定。我想這并不為過。我把我的想法講完后，可能是心太急的緣故吧，我繼續(xù)說道，他就是再沒戶口，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我們誰也沒有權(quán)力不讓他上學(xué)我們校長皺著眉頭打斷了我的話：“你不要說了，我是不可能因為一個學(xué)生破壞制度的，否則以后的工作還怎么做！”
我的心涼了，知道李晚生要想不耽誤學(xué)業(yè)，唯一的出路就是趕緊去把DNA鑒定做了。
早上上完課后，我給領(lǐng)導(dǎo)說去家訪，便戴上帽子，騎上車子，頂著碩大的太陽，幾乎是一路推著自行車來到了李家莊。時節(jié)已經(jīng)是秋天了，可我萬萬沒想到天還會這樣熱，太陽炙烤著水泥路面，使人如同在火爐里一般，憋悶得難受。等趕到李家莊時，我感覺我就像剛出鍋的熱饅頭，渾身上下滋滋地向外冒著熱氣，加上中午飯還沒有吃，我差一點兒暈倒在村口的那棵大槐樹下。
我歇了一會兒后，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李晚生住在哪里，可能是大中午的緣故吧，目光所及竟然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一個人開著三輪車從外面回來了，趕緊攔下他問李晚生住在哪里。他想了半天才說，沒有李晚生這個人呀！我說他還是個孩子，他媽五十歲才生下他。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你說的是晚娃吧。呶，那不是？”我一下子樂了，我休息的地方離李晚生家連十米都不到。
我在門口喊了句“李晚生”，可并沒有聽到有人答話，看大門開著，便將頭探了進去，只見院子里到處是紅彤彤的蘋果，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少年一坐一立在蘋果堆邊。老年人正在給蘋果分級，而少年的臉吊得很長，似乎很不高興。我問，“這是李晚生的家嗎？”那個孩子趕緊點了點頭，老婦人站了起來。我等不及他們讓座，便一屁股坐到樹蔭下的一只小凳子上，摘掉帽子扇著風(fēng)。男孩子的眼里閃出喜悅之色，可他并沒有說話，只是把老婦人推送到我跟前。老婦人瞪著眼看了看我，才怯怯地說：“你是晚娃的老師吧？你是從鎮(zhèn)上騎自行車來的？唉，閨女，我們村里的人去鎮(zhèn)上都不騎自行車了，一路都是坡，去時容易，回時難呀！”我正要說話，男孩子已將一碗涼開水遞到我手里，緊接著又遞給我一把扇子。我心里猛然一熱，沒想到這孩子竟然這樣懂事！李晚生的個子比一般同年齡孩子要高，眉目雖然不是特別清秀，但眼睛卻如兩眼清泉，清澈透底，是我喜歡的類型。我突然一陣激動，我就是想盡辦法也不能讓這個孩子失學(xué)呀！
喝水的時候，我仔細觀察起這兩個人，覺得他們怎么看都不像母子倆。我推算了一下，晚生媽今年最多不過六十二三，可能常年在地里勞作，風(fēng)吹日曬的緣故吧，她顯得比同齡人要老很多。他們家確實很窮，一切似乎還停留在八十年代的樣子。三間紅磚砌成的平房可能因為漏水，上面一部分加蓋了石棉瓦，紫紅色的木門窗，斑斑駁駁的，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院子很大，許是被兩棵大桐樹長期覆蓋著的緣故吧，很多地方都長著綠毛。好在此時院子堆滿了玉石瑪瑙色的蘋果，給這所破敗的院子增色不少。
我說：“李晚生的DNA鑒定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做？孩子學(xué)習(xí)這么好，要是耽誤了就可惜了。說實話，課程耽誤十天半個月，我給他補補也就沒事了，要是耽誤上一個月，兩個月，恐怕就不太好補了。初中不比小學(xué)，課目比較多�！�
李晚生將臉扭到了一邊，看樣子是哭了。他媽瞪眼看著我說：“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可是，可是，可是我們現(xiàn)在沒有錢去做那個D什么A鑒定呀，得等蘋果賣了才行�！闭f完又瞪了我一眼，我感覺有些奇怪，仔細看她，才知道她的眼有毛病，明顯的青光眼癥狀。
我失望了。我聽說這種鑒定至少得一周才能出結(jié)果，還得跑派出所上戶口，一來二去，這個孩子百分之百是要被耽誤了！不行，我必須得趕緊想辦法讓他們?nèi)ナ〕抢镒鲨b定，能早一天是一天。
我坐在那里有一會兒沒有說話，腦子在急速地旋轉(zhuǎn)著。現(xiàn)在擺在面前的有兩個問題，一個是錢，一個是李晚生家的蘋果，哪個問題不解決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我打算去和王宏麗商量一下，或許她有辦法，畢竟她在這里待的時間長，人熟。
我木愣愣地站起來，走到大門口時才想起應(yīng)當向他們辭別。我說我走了，我去學(xué)校找王宏麗老師有點事兒。李晚生哀哀地叫了聲宋老師，我去看他，他卻低下頭啥也不說了，一只腳在地上劃著圈兒。我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我想安慰他兩句，可實在不知道說啥好。晚生媽說：“你路不熟，讓晚娃帶你去吧。”我說，不用了。我不想讓李晚生知道我們?yōu)樗龅囊磺小?/p>
走上村主干道，我正要偏腿上車，看到從村里開過來一輛三輪車，只好停下來避讓。司機是個老頭兒，他盯著我看了好幾眼，車子右拐時，還不忘轉(zhuǎn)過身再看我一眼。我想可能是我戴著眼鏡，比較引人注意吧，抑或是他們村比較偏僻，生人來得少的緣故吧。推車重新上路，我十分驚奇地看到，他居然拐到李晚生家去了，而且還直接將車開進了院子。那人一定是李晚生的爸爸，他也一定是去賣蘋果了。
李石柱
剛才我賣了今年的第一車蘋果，782斤，每斤六毛三，現(xiàn)在我手里已經(jīng)有492塊錢了，要說離晚娃做D什么鑒定的錢還差很遠，不管怎么說總算有了一些了。只要他們娘倆能盡快把蘋果分出級來，我們就能在五天之后去省城做鑒定，等上完戶口，晚娃就可以上學(xué)了�？删褪沁@樣，晚娃也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不能上課，以后他的功課還能跟得上嗎？晚娃在學(xué)校一直都是好學(xué)生，我真怕這件事會毀了他！
我是個沒有本事的人，一輩子只知道出力賺錢養(yǎng)家。年輕時，我跟著生產(chǎn)隊的人學(xué)種莊稼，耕耬耙種樣樣都很精通，種莊稼我是一把好手。土地實行聯(lián)產(chǎn)責(zé)任后，我也試著種過草莓、山藥、藥材等經(jīng)濟作物，因為是山地，不能澆水，收成很是一般，最后都放棄了。后來，我看大家種蘋果收入還可以，就將幾畝地全種成了蘋果。頭幾年，老天很是照顧，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我們家很快就脫離了貧困�？墒呛髞砭筒恍辛�，收入一年不如一年，到最后年年還得倒貼好幾千塊錢才行。大家又開始砍樹改種糧食，還有的干脆直接跑出去打工了。我家有三個孩子，王翠英的眼睛又不好，我出不去，只好還守著幾畝蘋果園過日子。李家莊是深山區(qū)，不管是種果園還是種莊稼，都是靠天吃飯，日子一直都很苦焦。四年前，我家開始供養(yǎng)大學(xué)生，一連兩個，日子一直緊巴巴的。今年春上，我們東挪西借交了晚娃的超生罰款后，日子就更不好過了，我都不記得我有多長時間沒有趕過集，上過會了。好在我家果園里套種著糧食和瓜果蔬菜，一日三餐還是不用愁的。今年大丫頭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了工作，二丫頭再有兩年也會畢業(yè)，晚娃一時半會兒還上不了大學(xué)，到時候我和王翠英就能緩一口氣了。
說起晚娃，我是又高興又犯愁啊。我和晚娃的媽結(jié)婚多年都沒有孩子，我以為我的命里就沒孩子，哪想到就在我們結(jié)婚的第十年頭上她竟然開懷了，連生兩個丫頭。丫頭就丫頭吧，總比沒有孩子強。山里人討生活不容易，我也不打算再生了，所以當村計生干事楊小凡要晚娃媽去做節(jié)育手術(shù)時，我們立刻就答應(yīng)了。后來的成十年里，兩個女兒學(xué)習(xí)很好，日子也能過得去，本指望把兩個丫頭養(yǎng)大后我們就可以享清福了，誰想到晚娃媽在49歲那年又懷孕了。想著我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生活又不太寬裕，決定不要這個孩子了，可誰知道王翠英卻不能做手術(shù)。就這樣，我在五十歲那年又得了個兒子，這在旁人看來是多么幸運的事情啊，可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我有兒子了，確實值得慶賀，可我怎樣才能把他養(yǎng)大成人呢？
這個孩子要說真不是我們想生的，可到底生下來了呀，生下來就是超生，超生就得交超生罰款，這沒有什么可說的。不管怎樣從此沒有人再敢罵我絕戶頭了，百年以后也有人給我點湯燒紙，修理墳頭了。用文雅一點兒的話說，就是我們家有人繼續(xù)香火了。一萬塊錢換個兒子，怎么算都合算啊！可是我們家確實太窮了，就是苦干三年，不吃不喝，也不一定能落下一萬塊錢呀！王翠英死活不讓交這個錢，還滿有理由地說，這個孩子又不是我們要生，是他們手術(shù)失敗，是他們不敢給我做引產(chǎn)手術(shù)，怎么反過來要罰我們的款，什么道理呀！唉，女人就是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你怎么就不說你現(xiàn)在多了個兒子呢？要是政府現(xiàn)在真把這個孩子收走，我看你又該哭皇天抺眼淚了。
十三年過去了，晚娃的戶口因為超生罰款沒交，戶口一直沒有辦法上，原指望磨一磨能過去，誰能想到現(xiàn)在政策變了，超生罰款照交不說，還得去省城里做鑒定。二丫頭今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還是借的，晚娃做D什么鑒定的錢，讓我去哪里借呢？就算能借到錢，這茬蘋果也到收摘時候了，我們總不能因為這事兒把就要到手的錢也扔了吧？思來想去，只能先收蘋果。
車走到大槐樹下，我看到有一個女的推著自行車從我家出來，從穿著打扮上看似是個老師。她是誰？大熱天來這里干啥？為了避讓她，我將車速減慢，并趁機看了她幾眼。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身材苗條，臉如銀盤，我似乎看到有一團祥云在她的頭頂盤旋。這么個大熱天，她來這里干啥？是來走親戚的嗎？我往我家方向拐去時，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見她偏腿上車，進村去了。難不成她是村學(xué)校今年新調(diào)來的老師嗎？今天我一直在村委大院排隊賣蘋果，沒有聽說有新老師調(diào)來呀！我們這個地方比較偏僻，除了教過晚娃的王宏麗老師是從外面調(diào)來的，其他十多個清一色都是本村人。
我將車開到院子里的蘋果堆邊，還沒有熄火，就聽王翠英喜滋滋地對我說：“你猜剛才誰來了，晚娃的新老師來了！”我熄了火，問道：“我剛剛在咱門口碰到一個戴眼鏡的女的，她就是晚娃的老師嗎？”王翠英說就是她，人可好了，她等不到咱晚娃去上學(xué)，大中午跑來問情況。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有責(zé)任心的好老師。我這才知道她真是個老師，而且還是縣二中晚娃的新任班主任。那她剛才從我家出來，怎么往村里去了呢？
我搞不清楚。
晚娃沒有理我，小臉吊著，兩只手不停地干著活。我可憐的小人，請你原諒我們把你帶到人世，也原諒我們沒有辦法給你帶來好的生活。王翠英說：“晚娃，你回屋歇一會兒吧，我和你大裝車就行了�！蓖硗拚玖似饋恚敬舸舻叵蛭堇镒呷�。王翠英讓我坐下來，她一邊給蘋果分級，一邊小聲把晚娃剛才怎么發(fā)火，老師來家的情況給我學(xué)了一遍。我說那怎么辦呢，做這個鑒定咱們?nèi)齻�人還得一同去，咱總不能把這一大堆蘋果扔了吧！再說還得借錢，我真不知道去誰家借了！王翠英說：“石柱，咱不想那些沒用的，好不好？咱把活兒趕緊點，爭取三天后去省城吧。剛才那個老師可真好啊，她說晚娃落下的課，她會想辦法給補�，F(xiàn)在這樣的老師可真是太少了呀！”
我說：“不說了，咱趕緊裝車吧，不管怎么樣我今天都得再去賣一車蘋果。咱抓緊點，說不定還能往前再趕一天呢！”
王宏麗
我真沒有想到宋小萌會大熱天從鎮(zhèn)上跑來找我！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頂著大太陽，推著自行車，一步步走過二十多里山路的。
剛才我正在午睡，當聽到有人敲門時，心里很是不爽。我是學(xué)校唯一的住校老師，一個人住在學(xué)校的辦公室里。李家莊人為人實誠，待我如親人一樣，家里做啥好吃的都不忘給我送一份，可有時候他們卻不太講究，時常不分時候為一些小事找我。當我很不情愿地打開房門時，發(fā)現(xiàn)站在門外的并不是李家莊的村民，而是我的同學(xué)宋小萌。她滿臉是汗，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就像剛從水里爬出來一樣。
她肯定是為李晚生上學(xué)的事情來的！開學(xué)這十天里，她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問情況，今天又頂著烈日跑來，不是為這事，又為哪般？我和宋小萌一起工作了十多年，我太了解她這個人了。
我猜測的一點兒也沒有錯。她一進門就抓起我桌子上的剩饅頭啃起來，我才知道都這會兒她竟然還沒有吃午飯，只好趕緊給她弄吃的。她等不及填飽肚子就和我說起了李晚生的事兒，最后無比憂愁地說，要是再這么耽誤下去，這個孩子可就毀了呀！宏麗，咱們得想辦法幫幫他才行啊！
宋小萌是我大學(xué)同校不同系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十分要好。畢業(yè)后我們同分在縣二中教書，她教語文，我教數(shù)學(xué)，算是老搭檔了。教書十年，我早就被學(xué)生們磨得沒有了脾氣，再加上婚姻不順利，工作上我學(xué)會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教師這種工作本身就是良心活兒，多干少干怎么干，全看自己了。可宋小萌卻不行，有時認真得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就說對待調(diào)皮學(xué)生吧，別的老師唯恐躲避不及，她卻時常把他們叫到辦公室做思想工作，十次八次都不嫌煩。還有改作文的事兒，縣二中語文老師一般都兼著兩個班的課，一百多個人的作文如果全批全改，非把老師們累死不可。因此，大家多采取學(xué)生互改，部分批改等辦法應(yīng)付了事，可宋小萌次次全批全改不說，還一定得寫上熱情洋溢的評語才行。就說李晚生的事吧，就算他是好學(xué)生，上不上學(xué)與她有多大的關(guān)系呢？三年后畢業(yè)，人家以后未必還記得她。宋小萌天天給我打電話也就罷了，今天居然還大熱天跑人家家里做工作來了。
不過這也符合她的性格。宋小萌教書十余年，究竟挽回了多少失學(xué)兒童我都記不清楚了，只知道每年開學(xué)都是她最忙的時候，只要發(fā)現(xiàn)班里有學(xué)生不來報到的，一定要想辦法聯(lián)系到他們，然后再想方設(shè)法說服家長將孩子送回到學(xué)校。對此，我很是佩服，卻無法像她一樣負責(zé)任。李晚生因戶口問題無法上學(xué)的事兒，其實我早就知道，可我從來沒想過要管這件事，山區(qū)學(xué)生每年因各種各樣的問題無法繼續(xù)上學(xué)的人很多，要是都管，哪能管過來呀！
看她如此著急，如果我還是無動于衷，就顯得太沒境界了，只好說，要不我先給李晚生補課吧！宋小萌說：“那最好不過了，你畢竟離他近，方便。這樣我就不擔(dān)心他將來去到學(xué)校功課跟不上趟了。其實你幫他也就是在幫我呀，我先謝謝你了�！彼涡∶日f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說李晚生也是我學(xué)生，說哪兒話呀！宋小萌笑了一下，很快眉頭又皺緊了：“可就是這樣，還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呀！李晚生的DNA鑒定做不了，戶口就上不上，也就沒有辦法到校上課�。 蔽艺f：“可是他們家現(xiàn)在沒有錢去做鑒定呀！即使有錢，他們恐怕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這個村的收入主要靠蘋果，他要是把這茬蘋果扔了，你讓他們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供孩子上學(xué)？”宋小萌急了，“可要是等蘋果賣了再去，那還不等到猴年馬月了！”停了一會兒，她突然看著我說，“宏麗，要不咱倆先給他們家湊點兒錢吧，真的不能再等了！最近我媽住了回醫(yī)院，我手頭有些緊，要不”我心里雖然很不樂意，但嘴上卻說：“沒問題�？伤麄兗业奶O果剛摘完，還沒有賣掉，他們怎么肯走？”宋小萌沉吟了一下，像是在和我商量：“能不能發(fā)動下村里的老百姓給他們幫幫忙”
宋小萌的點子就是比我多，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我說：“走，咱們?nèi)フ掖逯魅稳�，只要他肯出面，這問題就不算問題了。”
村主任一家也沒休息，都在給蘋果分級。村主任聽說我們是為李晚生上學(xué)的事情來的，趕緊說：“太感謝你們了，太感謝你們了，李晚生上學(xué)的事兒我其實也一直掛在心里，可這茬蘋果一熟就誰也顧不上誰了。你說，需要我做什么？”宋小萌把想法一說，村主任當即拍板：“行，這事兒我來辦，沒問題。”完了很不好意思地說，“唉，是我這個當村主任的工作沒做到家呀，讓你大老遠跑來，我，我向你們道歉。這樣吧，錢的事兒，你們也不用管了，我先墊著。我一會兒就去給他們買車票。娃上學(xué)的事兒比啥都大呀！”
出了村主任的家，宋小萌一蹦三尺高，三十好幾個的人怎么還跟個孩子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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