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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是一段人生,蛻一層皮,然后嶄新地活了過來的人生感悟
大雨滂沱的傍晚,和L坐在車?yán),等一個漫長的紅燈。外面是胡椒色的天空,行人匆匆穿過馬路,我們望著擋風(fēng)玻璃上搖擺的雨刮器,各自分著神。這時,忽然看到L并沒有握在手剎上的右手,在半空中做了一個用力拉住手剎的動作。
我問他:“這是在做什么?”他說:“每次想起做過的那些難堪、窘迫、后悔莫及的事,一步步沉入壞情緒的時候,都會立即做這樣一個動作,向自己宣布:現(xiàn)在,打住,不要再繼續(xù)想下去了。就好像是拉下了情緒的閘門”!肮苡脝?”我問。他點點頭。
我跟著他練習(xí)了一遍,以備不時之需。要在壞情緒剛來的時候立刻這么做,他叮囑道:“如果已經(jīng)陷得太深,恐怕就無效了”。
可是有些時候,我們不僅想要擺脫當(dāng)下的情緒,甚至渴望從眼前的生活中逃離。那些時候,閘門是不夠的,應(yīng)該有一個安全出口,還要有一個可以逃往的世界。閱讀或許就是這樣一個安全出口。
到書里去,那里有可以棲身的地方,讓人暫時忘記了我是誰,我在哪里。不同的書,就像不同形式的住處。讀《莊子》可能像住進一座遠離塵囂的寺院,而讀錢德勒的偵探小說,則像是住進一座人員混雜的汽車旅館。
倘若想要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就應(yīng)該去聽聽寺廟里的鐘聲。如果想要速度和鐘聲,去汽車旅館投宿再合適不過。
對我來說,最適合逃生避世的書還是小說,某些散文或許也行,總之那里要有些事情發(fā)生,有些人走動,有氣味和人聲,有閃閃發(fā)光的細節(jié)散落在當(dāng)中。
很奇怪,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小說里的事情都是假的,現(xiàn)在反倒越來越不確定了。小時候,看到書中寫到的美好事物,總會因為它們無法來到眼前而遺憾,讀到主人公特別的經(jīng)歷,奇妙的感情體驗,也因為它們不能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而難過。
可是現(xiàn)在卻覺得,它們在那里挺好的,比在當(dāng)下、在此刻、在自己身上還要好,因為它們很安全,不會有遭受攻擊和被摧毀的危險,將恒固地存在于另外一個世界里。
小時候只有那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才是我的生活,而現(xiàn)在,我卻相信那些發(fā)生在書中的事,通過閱讀進入我的生命,它們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當(dāng)我逐字逐行穿過那些文字,和主人公一起經(jīng)歷事件,探尋背后微小或重大的意義的時候,那些事情已經(jīng)在我的身上“發(fā)生”了。
說到底,是“發(fā)生”的含義發(fā)生了改變!鞍l(fā)生”不再是一種物理性的位移、擠壓或變形,它也可以是化學(xué)性的,緩慢地,無法察覺的氧化和生成。
我時常覺得,現(xiàn)實生活不過是一個與我同枕而眠的伴侶,有時候相處得愉快,感覺到溫暖和愛意,有時候發(fā)生爭執(zhí),變得疏遠,甚至想要離他而去,但就算是在最親密的時候,我們也無法融為一體。
因為我還有一個完全與他無關(guān)的,只屬于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就像母家的秘密嫁妝,藏在某個盒器里,上了鎖,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打開看一看,是末路的財富,但永遠無法拿出來接濟別人。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能順利地進入書里的世界,參與主人公的生活。有人或許可以,這大概就像有人可以一沾枕頭立刻睡著一樣,是一種能力。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還是與彼時的心境有關(guān)的。
如果太執(zhí)著于眼前的生活,被過于激烈的情緒綁縛著,大概就無法脫身。這就像L對我的叮囑一樣,如果已經(jīng)陷得太深的話,就無效了。
近日在《天真的與感傷的小說家》里,隨帕慕克一起重溫了《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一段:安娜第一次見到渥倫斯基之后,在回圣彼得堡的列車上,攤開一本書閱讀。
但她煩躁不安,不斷分心,無法沉入到書里的世界去。因為現(xiàn)實生活里潛藏的火種被那個陌生的男子點燃了,使她充滿期待,渴望著發(fā)生一點什么。這種渴望如此真實和強烈,令她對書上寫的事失去了興趣。她一點都不關(guān)心發(fā)生在別處、別人身上的故事。她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守在自己的生活里,等著。
在這個毫無回還余地的毀滅的故事里,那本書的出現(xiàn),可能是唯一一次微小而善意的努力,試圖將安娜從她眼前的生活中帶走。
假如一個完全違背托爾斯泰的意志的假如,安娜當(dāng)時還能靜下心來閱讀,碰巧遇到的是一本動人心魄的小說,她是否會與她身臨的現(xiàn)實稍稍拉開一點距離,變得清醒一點呢?
又或是在她最后一次坐在列車上的.時候,忽然興起打開了一本書,深深地沉入到一個故事里,她的耳邊還會有那個可怕的農(nóng)民敲擊鐵軌的“鏗鏗”響聲嗎?她還會無法抗拒地走下月臺,讓呼嘯的列車從身上碾過去嗎?
當(dāng)然,托爾斯泰絕對不會答應(yīng)這個營救安娜的計劃,在他看來,任何書都改變不了安娜的命運,她是無藥可救,必死無疑的。
但有一個可能存在的悖論:托爾斯泰是懷著拯救更多像安娜一樣的女人的初衷而寫這本書的。而且他的心愿最終達成了。無可救藥的安娜拯救了一些人。在《安娜·卡列尼娜》面世以來的那么多年里,應(yīng)該的確有人因為讀了它而改變了命運。安娜的存在,或許也真的讓這個世界少了一些其他的安娜。
那些讀了《安娜·卡列尼娜》之后而改變的人,已經(jīng)都在安娜的身上活過了一次;蛘哒f,在她的死里死過了一次。
有些時候,閱讀是一段人生,蛻一層皮,然后嶄新地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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