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卜算子飲酒不寫書》賞析
對于中國文人來說，酒真是一種很特殊又很重要的飲料。它給他們助興，又給他們遣愁；它給他們帶來飛揚的才華，又給他們帶來諸多的麻煩。所以，中國的文人既在理性地排拒著酒，又離不開酒。但若在一群沉浸在酒香中的詩人中間找一個對酒的矛盾情感最終回歸到“壺中日月”里去的代表，我想，應(yīng)是辛棄疾。
首先，辛棄疾與別家不同的是，他的詞中，總是提到“戒酒”、“止酒”的意思。例如“多病近來渾止酒，”（《臨江仙·冷雁寒云渠又恨》）“病來止酒，辜負(fù)鸕鶿杓�！保ā厄嚿较わ埵唢嬎罚┧摹爸咕啤薄ⅰ敖渚啤贝蠖嗍且驗樗眢w的原因�？墒�，他“止酒”之后，又往往破戒，表現(xiàn)出對酒的“貪饞”之態(tài)。在那首關(guān)于戒酒的著名詞作《沁園春·杯汝來前》里，他先數(shù)說酒“少恩”，簡直是“鴆毒”，直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最后他卻說：“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借杯之口表達(dá)出自己還是不能沒有酒的陪伴之意。他之所以總在對酒的矛盾情感中選擇對酒的回歸，是因為他有滿腔的郁憤需要酒來澆滅。而在這篇小文中，我們就從他的一首小詞《卜算子·飲酒不寫書》中，解讀詞人那看似放誕實則悲慨的心靈。
我們先來讀一讀這首小詞： 一飲動連宵，一醉長三日。廢盡寒暄不寫書，富貴何由得。請看冢中人，冢似當(dāng)年筆。萬札千書只恁休，且盡杯中物。
這是一首諧謔詞，分上下兩片，一問一答。上片之問，好似對酒的聲討；下片應(yīng)答，又以放誕的言辭為飲酒作了辯護(hù)。
上片聲討飲酒，是因為飲酒誤事，主要是耽誤“寫書”，而“寫書”又直接關(guān)聯(lián)著富貴。杜甫說：“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題柏學(xué)士茅屋》），那么把“連宵”、“三日”乃至日日月月的時間都用來喝酒，到哪里取得富貴呢？我們要注意，杜甫用的是“讀”字，而辛棄疾用的是“寫”字。這一方面是說明讀書人的富貴之道，最終還要落實到“寫”上——考試要寫文章；考中了做了官要表達(dá)自己的意見，還要上書進(jìn)言；即使是做個文人學(xué)者，難道“名”不是用著作來贏得的嗎？古人“三立”之“立言”，其中就包含著要寫文章、著述的意思。另一方面，詞人換“讀”為“寫”，是因為他對“寫”與“富貴”的關(guān)系有著很深刻的體會。這種體會，直接灌注到下片的“辯答”中，使下片在貌似魏晉風(fēng)度的放誕中，充滿了詞人的痛苦與憤懣。
下片前兩句，暗用“筆�！钡牡涔�。《國史補(bǔ)》記載：“長沙僧懷素好草書，自言得草書三昧。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冢’�！薄稌鴶唷肪矶吧怯馈睏l也引用了一件類似的事情：“僧智永積年學(xué)書，有禿筆十甕，每甕皆數(shù)石。后取筆頭瘞之，號為‘退筆�！！弊髡咴谶@里暗用這個典故，意在說明用廢的筆之多。這些筆，不是因為練字多而用廢的，是因為寫書多——“萬札千書”。這真可謂是“勤苦”了，而詞人對此的態(tài)度是什么呢？他不屑，他早已看破。他不屑的是這些人終生在“寫書”，他看破的是即使寫了“萬札千書”也不過“恁休”——進(jìn)了好似當(dāng)年“筆�！币粯痈叩膲�?zāi)�。這是一種風(fēng)度，也是一種放誕。因為生命的有限與不可改變的死亡結(jié)局，他拋開現(xiàn)實的名韁利鎖，只圖生活中的快意，這實在是上接魏晉的一種豁達(dá)。而他以一種看似無理、無賴的方式來回?fù)羰篱g的“正統(tǒng)”思想，又實在是一種放誕不經(jīng)。但是，我們只要稍稍注意，就會發(fā)現(xiàn)他在上片中只提到“書”而在下片中卻說“札”和“書”。這里有什么值得玩味的地方嗎？
有。固然“札”和“書”都與一般的記載有關(guān)，但它們在以后的`大部分時間里，都主要用作“公文”和“文件”之意。所以，讀到這里，就讓人不難聯(lián)想到辛棄疾自年輕時就不斷給皇帝或當(dāng)權(quán)者寫的那些奏章、提議、意見——《美芹十論》《議練民兵守淮疏》《九議》《論盜賊札子》《論荊襄上流為東南重地疏》，連同那些沒有名稱、沒有完整流傳下來的奏章。這些書、札，無一不凝結(jié)著作者的心血，無一不體現(xiàn)著作者對故土和百姓的熱愛，以及對趙宋王朝的忠誠。可是，它們又何曾引起南宋朝廷的注意與重視呢？不僅如此，南宋朝廷還屢屢排擠和打擊辛棄疾，頻繁地遷調(diào)他，更直接罷免他，致使有才有志的詞人于壯年時在家中閑居十年之久，而如今，又不知要在這期思渡畔“隱居”多久了！憤激至極的辛棄疾，將對朝廷的怨忿化作拋卻世情之語：“萬札千書只恁休，且盡杯中物！”
或許真如莊子所言，有用不如無用的好：沒有那一腔的熱血，就不會有層層的壓抑；沒有過人的才智勇謀，就不會有種種的忌恨；沒有堅強(qiáng)的信念，不屈的意志，就不會有重重的打擊。可是，正如莊子是用“荒唐”、“偏激”、“謬悠”、“無端崖”之字眼來表現(xiàn)他的“辛酸之淚”一樣，當(dāng)這些滿載著辛棄疾熱血、才華、信念的書和札促成他悲劇命運的時候，他只好以飲酒的放誕，來表達(dá)他對于世間不公的深深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