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杜甫，是那個詩錄歷史的杜甫，是那個“寧苦身以利人”的杜甫，是那個道盡人間悲歡離合的杜甫。

　　日前，有一老師要競賽，講杜甫的《閣夜》一詩，與我探討這首詩的講法。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重新閱讀這首詩時，我突然想起盧梭的一本書，《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杜甫也是一個孤獨者，也在遐想，但杜甫的遐想遠比盧梭要沉重得多。

　　中學課本里曾選過的老杜的若干名篇，如《登高》《閣夜》《旅夜書懷》《登岳陽樓》等，忽然發(fā)現(xiàn)杜甫的詩歌里很喜歡出現(xiàn)“孤”、“獨”的字眼，“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等，即使如《客至》這樣比較明快的詩，起筆也說“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只見鷗鳥天天飛來飛去，不見有一個朋友來訪，仍然是一種孤獨感。他形容自己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天地之間，空曠渺遠，唯有一只孤獨的鷗鳥在盤旋，在哀鳴。在老杜的詩里，孤獨像一種慢慢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密密地纏上來，從頭到腳包裹你。

　　不惟老杜，大詩人都是孤獨的。阮籍有“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陳子昂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孟浩然有“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王維有“獨坐幽篁里，明月來相照”;李白有“相看兩不厭，獨坐敬亭山”;李煜有“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晏殊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陸游有“萬里關(guān)河孤枕夢，五更風雨四山秋”;何景明有“萬山秋葉下，獨坐一燈深”等等。而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寥廓的空間里，眾鳥飛盡，人跡罕至，人間處處是寂寥，更突出了一個大孤獨者的形象。

　　秋天、明月、暗夜、大江是杜詩最常見的意象，天地之間的昏暗、空曠、霜雪、寒風等，構(gòu)成了孤獨者的大背景，讀杜甫的《登高》，感受那風急天高，猿哀鳥悲，落葉紛飛，大江流逝的大背景，則更深體會到“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的大孤獨。讀他的《閣夜》，感受那霜雪漫野，天寒地凍，三峽水急，荒野哀哭的大背景，則更深體會到“人事音書漫寂寥”的大孤獨。

　　據(jù)說，女人在寂寞愁苦時，經(jīng)常一個人在被窩里淚盈滿面，悲戚哽咽。崔鶯鶯在張生走后，“哭啼啼獨自歸”，“準備著被兒枕兒，只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后衫兒袖兒，都揾作重重疊疊的淚”。而男人在孤獨苦悶時，總是一個人登山、登樓而眺望，選擇的時間多為傍晚或月夜，不是登高迎風長嘯，就是登樓對月浩嘆。錢鐘書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學有一種“登高懷遠”的情結(jié)，登高會使有愁者添愁，無愁者生愁。

　　山是天地間最孤獨的存在，樓是城市中最孤獨的建筑，高樓悲風，四野茫茫，咀嚼孤獨，萬千感慨，紛思疊至，愴然而涕。杜甫有詩：“湖闊兼云霧，樓孤屬晚晴。”古人歷來對夜的描寫總是和星月有關(guān)，老杜寫詩，常常寫到夜晚，寫夜晚則總會寫到月亮，最經(jīng)典的句子是“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孤獨是痛苦的，也是美麗的。”孤獨的處境，冷寂的世界，更突顯杜甫煢煢孑立的形象。

　　但今夜無月，只有滿地霜雪，只有滿天星星，杜甫獨自佇立閣樓，享受著寒冷、靜謐和孤獨。臺灣作家蔣勛的《孤獨六講》中講，人在什么樣的氣候條件下(炎熱、溫和和寒冷)更適合思考和科研，結(jié)果是氣候寒冷，冷靜才能夠思考問題。沒有了月的襯托，夜更加漆黑，沒有月光的夜晚是恐怖的，因為許許多多恐怖的事情就發(fā)生在夜晚。在這樣一個寒冬深夜，杜甫在思考什么呢?他在思考悲壯鼓角聲中屠戮的生命?他在思考戰(zhàn)爭烽火中哀號的百姓?夜是殺伐的，夜是血腥的，夜是離亂的，夜也是孤獨的。杜甫注定是個孤獨的游魂。他的世界是黑色的，他不需要更多的色彩來裝飾，他需要的便是這黑的顏色，黑的孤獨。

　　閣外是寒冬的蕭瑟，閣上是高掛的孤獨。閣里的夜，寂寥;夜里的閣，孤獨。孤獨客深夜佇立在孤獨的閣上，更容易看到空間，也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到在無涯時空中自己的身影。大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承認：“我的不快樂很復(fù)雜，難以描述。但主要的東西是孤獨。”孤獨沒完沒了地糾纏著杜甫，不依不饒，困擾終身。死亡是孤獨唯一的解脫，而今，寫詩則成了排遣孤獨感的唯一辦法， “臥龍躍馬終黃土”，點點歷史串成長長的思緒，縈繞在心頭，今夜無眠。

　　杜甫寫過《登樓》，起筆就感慨：“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他把個人的存在放在廣漠無邊的宇宙背景下來表現(xiàn)，宇宙的空間剎那激發(fā)起詩人對自我存在的自憐，時間的無限頓時勾起了他的身世之感，積淀胸間的仕途失意，歷史興亡，世道艱難，如三峽奔涌的波瀾，最后化為“人事音書漫寂寥”，愁積了多久，積了多厚，這首詩便醞釀了多久，無怪乎一聲浩嘆成了千古絕唱，也只有在高樓上留下的一首詩在歷史的畫卷上抹上濃重的一筆。

　　一般而言，寂寞屬于社會層面，而孤獨屬于哲學層面，杜甫就是孤獨的哲學家，孤獨就是他的命運，他就甘于孤獨。杜甫在孤獨時，不會扎向人堆，在人群中他會更感到孤獨，因為寂寞是要說給別人聽的，所以，茶館酒店咖啡屋，常常泡的是人生旅途中的寂寞客;而孤獨只是向上帝訴說，在高樓、荒野、月夜出現(xiàn)的多為孤獨客。杜甫品味孤獨，孤獨也滋養(yǎng)了他，只有孤獨方可成就杜甫的創(chuàng)作，只有孤獨才成就這偉大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