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原文及賞析
《赤壁賦》是北宋文學家蘇軾創(chuàng)作的一篇賦,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作者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時。下面小編給你分享赤壁賦原文及賞析,歡迎閱讀。
《赤壁賦》原文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赤壁賦》內(nèi)容賞析
第一段,寫夜游赤壁的情景。蘇軾與客人在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懷抱之中,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jīng)·陳風·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卑衙髟卤扔鞒审w態(tài)嬌好的美人,期盼著她的冉冉升起。與《月出》詩相回應,“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辈⒁鱿挛淖髡咚宰鞯母柙疲骸巴廊速馓煲环健,情感、文氣一貫!芭腔病倍,生動、形象地描繪出柔和的月光似對游人極為依戀和脈脈含情。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面,天光、水色連成一片,正所謂“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游人這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拘無束,因而“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乘著一葉扁舟,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面上,隨波飄蕩,就好像在太空中乘風飛行,悠悠忽忽地離開人世,超然獨立;又像長了翅膀飛升入仙境一樣。浩瀚的江水與灑脫的胸懷,在作者的筆下騰躍而出,泛舟而游之樂,溢于言表。這是本文正面描寫“泛舟”游賞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二段,寫作者飲酒放歌的歡樂和客人悲涼的簫聲。作者飲酒樂極,扣舷而歌,以抒發(fā)其思“美人”而不得見的悵惘、失意的胸懷。這里所說的“美人”實際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边@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并將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內(nèi)容具體化了。由于想望美人而不得見,已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加之客吹洞簫,依其歌而和之,簫的音調(diào)悲涼、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竟引得潛藏在溝壑里的蛟龍起舞,使獨處在孤舟中的寡婦悲泣。一曲洞簫,凄切婉轉(zhuǎn),其悲咽低回的音調(diào)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zhuǎn)入悲涼,文章也因之波瀾起伏,文氣一振。
第三段,寫客人對人生短促無常的感嘆。此段由賦赤壁的自然景物,轉(zhuǎn)而賦赤壁的歷史古跡。主人以“何為其然也”設問,客人以赤壁的歷史古跡作答,文理轉(zhuǎn)折自然。但文章并不是直陳其事,而是連用了兩個問句。首先以曹操的《短歌行》問道:“此非曹孟德之詩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勝問道:“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兩次發(fā)問使文章又泛起波瀾。接著,追述了曹操破荊州、迫使劉琮投降的往事。當年,浩浩蕩蕩的曹軍從江陵沿江而下,戰(zhàn)船千里相連,戰(zhàn)旗遮天蔽日。曹操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在船頭對江飲酒,橫槊賦詩,可謂“一世之雄”!如今他在哪里呢?曹操這類英雄人物,也只是顯赫一時,何況我輩!因而,如今只能感嘆自己生命的短暫,羨慕江水的長流不息,希望與神仙相交,與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才把悲傷愁苦“托遺響于悲風”,通過簫聲傳達出來?偷幕卮鸨憩F(xiàn)了一種虛無主義思想和消極的人生觀,這是蘇軾借客人之口流露出自己思想的一個方面。
第四段,是蘇軾針對客之人生無常的感慨陳述自己的見解,以寬解對方?驮傲w長江之無窮”,愿“抱明月而長終”。蘇軾即以江水、明月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認識。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zhuǎn)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又何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呢!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這表現(xiàn)了蘇軾豁達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他贊成從多角度看問題而不同意把問題絕對化,因此,他在身處逆境中也能保持豁達、超脫、樂觀和隨緣自適的精神狀態(tài),并能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理性地對待生活。而后,作者又從天地間萬物各有其主、個人不能強求予以進一步的`說明。那么什么為我們所有呢?江上的清風有聲,山間的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聲色娛人,我們恰恰可以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
第五段,寫客聽了作者的一番談話后,轉(zhuǎn)悲為喜,開懷暢飲,“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照應開頭,極寫游賞之樂,而至于忘懷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詞句注釋
1.壬戌(rén xū):元豐五年,歲次壬戌。古代以干支紀年,該年為壬戌年。
2.既望:農(nóng)歷每月十六。農(nóng)歷每月十五日為“望日”,十六日為“既望”。
3.徐:緩緩地。
4.興:起。
5.屬(zhǔ):傾注,引申為勸酒。
6.明月之詩:指《詩經(jīng)·陳風·月出》。
7.窈窕(yǎotiǎo)之章:《陳風·月出》詩首章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薄榜杭m”同“窈窕”。
8.少焉:一會兒。
9.斗牛:星座名,即斗宿(南斗)、牛宿。
10.白露:白茫茫的水氣。橫江:橫貫江面。
11.“縱一葦”二句:任憑小船在寬廣的江面上飄蕩?v,任憑。一葦,比喻極小的船。《詩經(jīng)·衛(wèi)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航)之!比,往。凌,越過。萬頃,極為寬闊的江面。茫然,曠遠的樣子。
12.馮(píng)虛御風:乘風騰空而遨游。馮虛,憑空,凌空。馮,通“憑”,乘。虛,太空。御,駕御。
13.遺世:離開塵世。
14.羽化:傳說成仙的人能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升。登仙:登上仙境。
15.扣舷(xián):敲打著船邊,指打節(jié)拍。
16.桂棹(zhào)蘭槳:桂樹做的棹,蘭木做的槳。
17.空明:月亮倒映水中的澄明之色。溯:逆流而上。流光:在水波上閃動的月光。
18.渺渺:悠遠的樣子。
19.美人:比喻心中美好的理想或好的君王。
20.倚歌:按照歌曲的聲調(diào)節(jié)拍。和:同聲相應,唱和。
21.怨:哀怨。慕:眷戀。
22.余音:尾聲。裊裊(niǎo):形容聲音婉轉(zhuǎn)悠長。
23.縷:細絲。
24.幽壑:深谷,這里指深淵。此句意謂:潛藏在深淵里的蛟龍為之起舞。
25.嫠(lí)婦:寡婦。白居易《琵琶行》寫孤居的商人妻云:“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明月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边@里化用其事。
26.愀(qiǎo)然:容色改變的樣子。
27.正襟危坐:整理衣襟,(嚴肅地)端坐著。
28.何為其然也:簫聲為什么會這么悲涼呢?
29.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昌。
30.武昌:今湖北鄂城縣。
31.繆(liáo):通“繚”,盤繞。
32.郁:茂盛的樣子。
33.孟德之困于周郎:指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吳將周瑜在赤壁之戰(zhàn)中擊潰曹操號稱的八十萬大軍。周郎,周瑜二十四歲為中郎將,吳中皆呼為周郎。
34.“方其”三句:指建安十三年劉琮率眾向曹操投降,曹軍不戰(zhàn)而占領荊州、江陵。方,當。荊州,轄南陽、江夏、長沙等八郡,今湖南、湖北一帶。江陵,當時的荊州首府,今湖北縣名。
35.舳艫(zhú lú):戰(zhàn)船前后相接,這里指戰(zhàn)船。
36.釃(shī)酒:濾酒,這里指斟酒。
37.橫槊(shuò):橫執(zhí)長矛。槊,長矛。
38.侶:以……為伴侶,這里為意動用法。麋(mí):鹿的一種。
39.扁(piān)舟:小舟。
40.匏(páo)尊:用葫蘆做成的酒器。匏,葫蘆。尊,同“樽”。
41.寄:寓托。蜉蝣(fú yóu):一種朝生暮死的昆蟲。此句比喻人生之短暫。
42.渺:小。滄海:大海。此句比喻人類在天地之間極為渺小。
43.須臾:片刻,形容生命之短。
44.長終:至于永遠。
45.驟:一下子,很輕易地。
46.遺響:余音,指簫聲。悲風:秋風。
47.逝者如斯:流逝的像這江水。語出《論語·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笔,往。斯,斯,指水。
48.盈虛者如彼:指月亮的圓缺。
49.卒:最終。消長:增減。
50.曾(zēng)不能:固定詞組,連……都不夠。曾,連……都。一瞬:一眨眼的工夫。
51.是:這。造物者:天地自然。無盡藏(zàng):無窮無盡的寶藏。
52.適:享用。《釋典》謂六識以六人為養(yǎng),其養(yǎng)也胥謂之食,目以色為食,耳以聲為食,鼻以香為食,口以味為食,身以觸為食,意以法為食。清風明月,耳得成聲,目遇成色。故曰“共食”。易以“共適”,則意味索然。當時有問軾“食”字之義,軾曰:“如食吧之‘食’,猶共用也。”軾蓋不欲以博覽上人,故權詞以答,古人謙抑如此。明代版本將“共食”妄改為“共適”,以致現(xiàn)行人教版高中語文教科書誤從至今。
53.肴核:菜肴、果品。
54.枕藉:相互靠著。
白話譯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與友人在赤壁下泛舟游玩。清風陣陣拂來,水面波瀾不起。舉起酒杯向同伴勸酒,吟誦《明月》中“窈窕”這一章。不一會兒,明月從東山后升起,在斗宿與牛宿之間緩步徐行。白茫茫的霧氣橫貫江面,水光連著天際。放縱一片葦葉似的小船隨意漂浮,越過茫茫的江面。浩浩淼淼好像乘風凌空而行,并不知道到哪里才會停棲,飄飄搖搖好像要離開塵世飄飛而起,羽化成仙進入仙境。
在這時喝酒喝得非常高興,敲著船邊唱起歌來。歌中唱道:“桂木船棹啊香蘭船槳,擊打著月光下的清波,在泛著月光的水面逆流而上。我的情思啊悠遠茫茫,思念心中的美人啊,卻在天的另一方!庇袝刀春嵉目腿,配著節(jié)奏為歌聲伴和,洞簫的聲音嗚嗚咽咽:有如哀怨有如思慕,既像啜泣也像傾訴,余音在江上回蕩,像細絲一樣連續(xù)不斷。能使深谷中的蛟龍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婦為之飲泣。
我的神色也愁慘起來,整好衣襟坐端正,向客人問道:“簫聲為什么這樣哀怨呢?”
客人回答:“‘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公孟德的詩么?這里向西可以望到夏口,向東可以望到武昌,山河接壤連綿不絕,目力所及,一片郁郁蒼蒼。這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圍困的地方么?當初他攻陷荊州,奪得江陵,沿長江順流東下,麾下的戰(zhàn)船首尾相連延綿千里,旗子將天空全都蔽住,面對大江斟酒,橫執(zhí)長矛吟詩,本來是當世的一位英雄人物,然而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何況我與你在江中的小洲打漁砍柴,以魚蝦為侶,以麋鹿為友,在江上駕著這一葉小舟,舉起杯盞相互敬酒,如同蜉蝣置身于廣闊的天地中,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那樣渺小。唉,哀嘆我們的一生只是短暫的片刻,不由羨慕長江的沒有窮盡。想要攜同仙人攜手遨游各地,與明月相擁而永存世間。知道這些終究不能實現(xiàn),只得將憾恨化為簫音,托寄在悲涼的秋風中罷了!
我問道:“你可也知道這水與月?時間流逝就像這水,其實并沒有真正逝去;時圓時缺的就像這月,終究沒有增減?梢姡瑥氖挛镆鬃兊囊幻婵磥,那么天地間萬事萬物時刻在變動,連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從事物不變的一面看來,萬物同我們來說都是永恒的,又有什么可羨慕的呢?何況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風,以及山間的明月,聽到便成了聲音,進入眼簾便繪出形色,取得這些不會有人禁止,感受這些也不會有竭盡的憂慮。這是大自然恩賜的沒有窮盡的寶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客人高興地笑了,洗凈酒杯重新斟酒。菜肴果品都已吃完,杯子盤子雜亂一片。大家互相枕著墊著睡在船上,不知不覺東方已經(jīng)露出白色的曙光。
創(chuàng)作背景
《赤壁賦》寫于蘇軾一生最為困難的時期之一——被貶謫黃州期間。元豐二年(1079年),因被誣作詩“謗訕朝廷”,蘇軾因?qū)懴隆逗葜x上表》,遭御史彈劾并扣上誹謗朝廷的罪名,被捕入獄,史稱“烏臺詩案”。“幾經(jīng)重辟”,慘遭折磨。后經(jīng)多方營救,于當年十二月釋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但“不得簽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边@無疑是一種“半犯人”式的管制生活。元豐五年,蘇軾于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兩次泛游赤壁,寫下了兩篇以赤壁為題的賦,后人因稱第一篇為《赤壁賦》,第二篇為《后赤壁賦》。
名家點評
宋代晁補之《續(xù)離騷序》:《赤壁》前、后賦者,蘇公之所作也。曹操氣吞宇內(nèi),樓船浮江,以謂遂無吳矣。而周瑜少年,黃蓋裨將,一炬以焚之。公謫黃岡,數(shù)游赤壁下,蓋忘意于世矣。觀江濤洶涌,慨然懷古,猶壯瑜事而賦之。
宋代俞文豹《吹劍四錄》:碑記文字鋪敘易,形容難,擾之傳神,面目易摹寫,容止氣象難描摹!冻啾谫x》:“清風徐來,……水落石出!贝祟惾缟焓馑^費盡丹青,只這些兒畫不成。
宋代唐庚《唐子西文錄》:余作《南征賦》,或者稱之,然僅與曹大家輩爭衡耳。惟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仿佛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
宋代張表臣《珊瑚鉤詩話》:《赤壁賦》卓絕近于雄風。
宋代蘇籀《欒城遺言》:子瞻諸文皆有奇氣。至《赤壁賦》,髣髴屈原宋玉之作,漢唐諸公皆莫及也。
宋代方夔《讀赤壁賦》:萬舸浮江互蕩磨,一番蛟鱷戰(zhàn)盤渦。中天日月悲分影,對局英雄付逝波。形勝空傳二赤壁,文章誰肯百東坡。荊州風景今何似,秋夜時聞窈窕歌。
宋代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太史公《伯夷傳》,蘇東坡《赤壁賦》,文章絕唱也。其機軸略同《伯夷傳》,以求仁得仁又何怨之語設問,謂夫子稱其不怨,而《采薇》之詩,猶若未免怨何也?蓋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而遍觀古今操行不軌者多富樂。公正發(fā)憤者,毎遇禍,是以不免于怨也。雖然富貴何足求,節(jié)操為可尚,其重在此,其輕在彼,況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伯夷顏子得夫子而名益彰,則所得亦已多矣。又何怨之有?《赤壁賦》因客吹簫而有怨慕之聲,以此漫問,謂舉酒相屬,凌萬頃之茫,可謂至樂,而簫聲乃若哀怨何也?蓋此乃周郎破曹公之地,以曹公之雄豪亦終歸于安在,況吾與子寄蜉蝣于天地,哀吾生之須臾,宜其托遺響而悲也。雖然自其變者而觀之,雖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又何必羨長江而哀吾生哉!矧江風山月用之無盡,此天下之至樂。于是洗盞更酌,而向之感慨,風休冰釋矣。東坡步驟太史公者也。
宋代謝枋得《文章規(guī)范》:此賦學《莊》、《騷》文法,無一句與《莊》、《騷》相似。非超然之才、絕倫之識不能為也。瀟灑神奇,出塵絕俗,如乘云御風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視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掛之齒牙,亦不足入其靈臺丹府也。
金代王若虛《滹南遺老集》:或疑《前赤壁賦》所用客字。予曰:“與‘泛舟’及‘舉酒屬’之者,眾客也;其后‘吹洞簫’而酬答者,一人耳。此固易見,復何疑哉!”
元代方回《追和東坡先生親筆陳季常見過三首》:前后赤壁賦,悲歌慘江風。江山元不改,在公神游中。
明代歸有光《文章指南》:如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于舉業(yè)雖不甚切,觀其詞義,瀟灑夷曠,無一點風塵俗態(tài),兩晉文章,此其杰然者。蘇子瞻《赤壁賦》之趣,脫自是篇。
明代茅坤:予嘗謂東坡文章仙也,讀此二賦。令人有遺世之想。
明代高濓《遵生八箋》:李太白詩“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赤壁賦》云:“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此造物之無盡藏也!睎|坡之意蓋自太白詩句得來,夫風月不用錢買,而取之無禁,太白詩之所言信矣。然而能知清風明月為可樂者能有幾人,清風明月,一歲之間亦無幾日,人即能知此樂,或為俗事相奪、或為病苦所纒,欲樂之有不能者。有閑居無事,遇此清風明月不用錢買,又無人禁而不知此樂者,是自生障礙也。
明代鄭之惠《蘇長公合作》:東坡在儋耳與客論食品書,紙末云:“既飽以廬山康王谷廉泉,烹曾坑斗品,少焉,解衣仰臥,使人誦東坡先生前、后《赤壁賦》,亦足以一笑也!庇^此有所謂曹大家輩諸賦尚得爭衡,獨此二賦,一洗萬古,不能仿佛其一語,良然。騷賦祖于屈宋,窮工肆極,若長卿者,可為兼之。予云宏麗,蓋于《高唐》;《長門》凄婉,不下《九章》;又有賦事賦物,如《蕪城》!冻啾凇、《恨別》兩賦,亦皆原本屈宋,第語稍浮露;若文通高華,子瞻飄灑,各自擅場。世之耳食者,聞宋無賦,詆兩《赤壁》不值一錢,則屈三閭不應有《卜居》、《漁父》;且文何定體,即三閭又從何處得來?邵寶曰:“‘風、月’二字是一篇張本。”
明代曹安《讕言長語》:古人之文老杜、二蘇多不知道,嘆老嗟卑,如《七歌》及《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等可見。
明代楊慎《三蘇文范》:鐘惺曰:“《赤壁》二賦,皆賦之變也。此又變中之至理奇趣,故取此可以賅彼!蔽恼髅髟唬骸把圆苊系職鈩萁砸严麥鐭o余,譏當時用事者。嘗見墨跡寄傅欽之者云:‘多事畏人,幸無輕出!w有所諱也!
清代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游赤壁,受用現(xiàn)今元邊風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領,卻因平平寫不出來,故特借洞蕭鳴咽,忽然從曹公發(fā)議,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陳其胸前一片空闊了悟,妙甚!
清代孫琮《山曉閣選宋大家蘇東坡全集》:因赤壁而思曹、周,亦是意中情景。此卻從飲酒樂甚,說到正襟危坐,則因樂而悲。及說水月共適,則客喜而笑,又因悲而喜,一悲一喜,觸緒紛來。寫景機其工練,言情極其深至。江山不朽,此文應與俱壽。才如子瞻,眉山草木為枯,赤壁聲色數(shù)倍矣。
清代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欲寫受用現(xiàn)前無邊風月,卻借吹洞簫者發(fā)出一段悲感,然后痛陳其胸前一片空闊,了悟風月不死,先生不亡也。
清代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以文為賦,藏葉韻于不覺,此坡公工筆也。憑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連風月,喜造物之無私。一難一解,悠然曠然。
清代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東坡全集錄》:行歌笑傲,憤世嫉邪!短扑伟舜蠹翌愡x》:出入仙佛,賦一變矣。
清代林云銘《古文析義》:二《赤壁》俱是夜游。此篇十二易韻,以江風山月作骨,前面步步點出,一泛舟間,勝游已畢,坡翁忽借對境感慨之意,現(xiàn)前指點,發(fā)出許多大議論。然以江山無窮,音生有盡,尚論古人遺跡,欷歔憑吊。雖文人悲秋常調(diào),但從吹簫和歌聲中引入,則文境奇。其論曹公之詩、曹公之事,低回流連,兩疊而出,則文致奇。盛言曹公英雄,較論我生微細,蜉蝣短景,對境易哀,則文勢奇。迨至以水、月為喻,發(fā)出正論,則《南華》、《楞嚴》之妙理,可以包絡天地,伭同造化,尤非文人夢想所能到也。
清代余誠《重訂古文釋義新編》:起首一段,就風月上寫游赤壁情景,原自含共適之意。入后從渺渺抒懷,引出客簫,復從客簫借吊古意,發(fā)出物我皆無盡的大道理。說到這個地位,自然可以共適,而平日一肚皮不合時宜都消歸烏有,哪復有人世興衰成敗在其意中?尤妙在江上數(shù)語,回應起首,始終總是一個意思。游覽一小事耳,發(fā)出這等大道理。遂堪不朽。
清代浦起龍《古文眉詮》:二賦皆志游也。記序之體,出以韻語,故曰賦焉。其托物也不私,其感興也不脫,純乎化機。
清代愛新覺羅·弘歷《唐宋文醇》:蓋與造物者游而天機自暢,并無意于吊古,更何預今世事?嘗書寄傅欽之而曰“多難畏事,幸毋輕出”者,畏宵不之捃摭無已,又或作蟄龍故事耳,乃文征明謂以曹孟德氣勢消滅無余,譏當時用事者,轉(zhuǎn)以寄傅欽之之語為證,謂為實有所譏刺,可謂烏焉成馬矣。
清代王文濡《評校音注古文辭類纂》:方苞曰:”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色惟他人不能摹效,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調(diào)適而曹遂也!眳侨昃]曰:“此所謂文章天成偶然得之者。是知奇妙之作,通于造化,非人力也!毙亟蠹雀撸R解亦文絕非常,不得如方氏之說謂所見無絕殊也。
清代李扶九原編、黃仁黼重訂《古文筆法百篇》:以文體論,似赤壁記也,然記不用韻,而賦方用韻,此蓋以記而為賦者也。故文帶敘帶賦,忽用韻,忽不用韻,古賦如《風賦》,如《色賦》,皆此類也。以文法講,純得吹簫一段生波,下乃發(fā)出如許妙理。會嘗參神學佛,故號“東坡居士”;其筆墨之飄灑,成趣之活波,又似于仙,故世號“坡仙”。此文前樂、中悲、后樂,有似王右軍《蘭亭序》;其藉客發(fā)慨,不必實有其言,亦知昌黎之《進學解》,乃巧為譬忌也!遁嬜⒃u》:“風只作線索,悲、樂作轉(zhuǎn),抉引曹孟德為赤壁設色,服應點綴,抒軸亦工,篇中凡十二用韻!
近代賀培新《文編》:東坡天仙化人,其于文章驅(qū)使惟心,無不如志,最為流俗所慕愛。學者紛紛摹擬,徒滋流弊,不知公文天馬行空,絕去羈絆,固無軌轍之可尋也。即如此篇,初何嘗為古今賦家體格所拘,而縱意所如,自抒懷抱,空曠高邀,夐不可攀,包復敢有學步者哉!
作者簡介
蘇軾(1037年—1101年),字子瞻,一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蘇洵之子。嘉祐年間(1056年—1063年)進士。曾上書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詩諷刺新法而下御史獄,貶黃州。宋哲宗時任翰林學士,曾出知杭州、潁州,官至禮部尚書。后又貶謫惠州、儋州。在各地均有惠政。卒后追謚文忠。學識淵博,喜好獎勵后進。與父蘇洵、弟蘇轍合稱“三蘇”。其文縱橫恣肆,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詩題材廣闊,清新豪健,善用夸張比喻,獨具風格。與黃庭堅并稱“蘇黃”。詞開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 又工書畫。有《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書傳》《東坡樂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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