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①
清 納蘭性德
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如環(huán)
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
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塵緣容易絕
燕子依然
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
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
【簡析】
納蘭性德僅活到三十一歲,這位才華絕代的人物,來到世間不過“驚鴻一瞥”,留下的雪泥鴻爪便是那《飲水詞》。讀他的詞,你會感受其中有那么個飽含摯意深情且十分凄惋動人的主旋律,久久地在你心上縈回,且聽這首《蝶戀花》吧: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月光下的世界,有一種朦朧的美感,易惹人冥思遐想。離別的人們則更易逗起無限相思之情。唐人詩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又有“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之類。納蘭性德繼承前人卻又自創(chuàng)新意,他仰望夜空一輪皓月,浮想聯(lián)翩而至,情感勃郁而生。他高聲嘆息:“明月呀明月,最可憐你一年到頭東西流轉(zhuǎn),辛苦不息;最可惜你好景無多,一夕才圓,夕夕都缺。”那“環(huán)”和“玦”皆美玉制成的飾物,古人佩在身上!碍h(huán)”似滿月,“玦”似缺月。納蘭性德詞鏤刻精工入妙,于此類比擬可見。但其長處還在于寫景亦處處有情,故其詞抒情氣氛特濃。此處以“辛苦最憐”四字領(lǐng)起,頓使天邊那一泓寒碧,漾起許多情思。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隨著情感的高漲,想象的飛騰,他進(jìn)一步夢想起來,那一輪明月仿佛化為他日夜思念的愛人,用她那皎潔的光輝陪伴著他。此時,詞人也發(fā)出了自己的誓言:要不畏“辛苦”,不辭“冰雪”去到自己愛人身畔,以自己的身軀熱血“為卿熱”。無奈天路難通,一個天上,一個人間,遐想煙消云散之后,剩下的只是對往事的追懷和物在人亡的沉痛感慨。
納蘭性德本是一位在精神氣質(zhì)上頗似賈寶玉的貴胄公子,身居“華林”而獨(dú)被“悲涼之霧”。當(dāng)了康熙的侍衛(wèi),卻深以為苦,“惴惴有臨履之憂”。他率真,性好自由,喜歡“閑云野鶴”式的生活:“仆亦本狂士,富貴輕鴻毛”,他愛書,愛友朋之樂,還很鐘愛他的閨中伴侶!讹嬎~》中有些篇章如初日芙蓉,曉風(fēng)楊柳的姿影般明麗、嬌嫩,又如出谷春鶯,天邊云雀的鳴聲般曼妙、清新,它記錄了詞人的初歡,描繪了他的少年行樂圖。可惜這段時間很短促,大約才結(jié)婚兩、三年后他就賦“悼亡”了。我們看到他在一首《沁園春》詞前《自序》中道:“了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澹妝素服,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復(fù)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瘚D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哦,原來他心中的明月,寄托了他如此深沉的哀思,自不同于一般。他們夫妻間只有“幾年恩愛”,又還有別離,早知如此,真不該離別:“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tuán)圍月?”他在詞中常這么嘆息。
“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下半闕拉回到現(xiàn)實:室在人亡,雙燕依然,一片凄清。小燕子也是很多情的,象王爾德筆下的“快樂王子”就有一只小燕子來陪伴。如今一雙燕子出現(xiàn)在納蘭性德的簾鉤上,只有它們那兒嬌小、輕盈才能夠“軟踏”,這“軟”字下得多神!燕子呢喃、似絮語;它們在說什么?是說當(dāng)年這室中曾有那“一生一代一雙人”的事兒吧?于是我們從那“說”字里隨之想象出此間曾有過的旖旎柔情的夢幻中的畫面來了,隨即,又都消逝了。眼前只有這簾間燕子。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一結(jié)是那樣沉摯,又是納蘭性德式的愛情的表現(xiàn)。他是不甘心這樣凄涼到底的.,他又夢想起來了!俺T秋墳”出自李賀詩中“秋墳鬼唱鮑家詩”一語!磅U家詩”似乎指的就是鮑照的《蒿里吟》這類挽歌。納蘭性德說:“在你的墳前我悲歌當(dāng)哭,唱罷了挽歌,悲哀還不得解脫,我只有明春到此來認(rèn)一認(rèn),花叢中可有一雙棲香正穩(wěn)的蝴蝶。”為什么要“認(rèn)取”呢?想必是舊時曾見過的了。于是我們從他自己描繪的年少風(fēng)光里,看到了這樣的鏡頭:“露下庭柯蟬響歇,沙碧如煙、煙里玲瓏月。并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jié)。笑卷輕衫魚子纈,試撲流螢,驚起雙棲蝶……。”這不就是那難得的“一昔如環(huán)”的花月良宵嗎?在他心上螢飛蝶舞,時時閃過,他所以要時時去尋覓,以重溫舊夢。但這樣的解釋似嫌不足。我們反復(fù)吟詠全篇,感到其中熱烈深沉的感情是一貫到底的!白顟z”——“不辭”——“認(rèn)取”這些字眼下得“字字沉響”,力量很大。應(yīng)該容許他的想象繼續(xù)飛騰起來,應(yīng)該換一種理解:對著秋墳,他癡心地發(fā)愿“眼淚已流盡,悲歌已唱完,倒不如率性化去,和死去的愛人一起變作一雙蝴蝶,到來年,春光如海萬花叢中有對雙棲蝶,這就是我們倆——永遠(yuǎn)地擺脫悲哀,永遠(yuǎn)地相依在一起——請旁人來‘認(rèn)取吧。”
他的早逝的妻子,在他心中永久是一位嬌憨情態(tài)的少女,他們相戀的時光在池心中是永久的紀(jì)念。他感到那時候他自己也很純潔無邪,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而后來他便陷進(jìn)許多煩惱中去了,所以他對一逝而不復(fù)返的人生這段美好時光無限依戀,格外追想。他的“悼亡”篇章很多,其緣由也在此。
納蘭性德詞中有一個理想境界,那就是希望青春和愛情得到永生。青年詞人是非常執(zhí)著于這一理想并且熱烈地贊頌它的!兜麘倩ā房蔀榉独。故而我們讀他這篇詞后,會感到于凄惋中還燃著一種象火一般炙熱人心的東西,這就頗具力量,而不純?nèi)皇窍痢K耐瑫r代詞人陳維崧評他的詞曰:“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钡乙詾樯l(fā)著青春氣息的納蘭性德的詞,幾乎在“南唐二主”之上。
納蘭性德詞善設(shè)色點染,此篇先以素談之色為主,只見青白的月色,又見簾前的雙燕,最后卻讓我們看見那春叢雙蝶的想象中色采絢爛的特寫,映襯之下,分外地美。即令“悼亡”,也不盡是一片素色,這恐怕也是他的特點吧。